学习时代1:走出山村

老根

学习时代1:走出山村

【连载小说《泰大春秋》】二十世纪后期，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转型，职业教育改革探索风起云涌。泰大是泰成职业大学的简称。泰成者，泰然而行，功成业遂，以其名赋的大学和示范区，承担着民族的责任和使命。泰大经历春风秋雨，春潮秋霜，春花秋实，演绎着人间道义沧桑。老根新涩笔谈，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对号应合。

九十年代第一个夏天，是值得永恒纪念的时间段。

龙云书从学生科领取《大中专学生毕业报到证》，到人事科办理完报到手续，将陪伴四年中专生活的暗红桐木书箱和被褥从学生宿舍楼搬到教工楼，就完成了一个学生到国家职工教师的脱壳兑变。

那天是1991年7月3日。

龙云书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改变命运的学生时代象一幕电影，不断在脑海播放。

（一）

那是四年前的9月4日，龙云书在表哥朝和胞哥劳的帮助下，来到泰城镇的省农业学校。从家到校，自行车、公共汽车转火车，第一次从陕南翻越秦岭，到一马平川的关中，羡慕天高山远、一望无际的平展土地。

先到西京城的表哥朝处转一下，朝哥是舅舅的大儿子，在西京城开拖拉机挣钱已有五六年。朝哥带龙云书和劳哥逛了北大街、解放路，到骡马市吃了油糕和凉粉，远看了一下钟楼。车多、人多，过十字路口或是横穿马路真提心吊胆，幸亏朝哥牵拉引导。

龙云书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其实是中专生，乡村把考学转户口，分配工作的都叫大学生，没有人分清中专、大专、本科，只要有工作，十里八乡都羡慕。龙云书中考总分560分得521分，不但上了大学，还翻越秦岭到关中上学，那更是了不得的事。以前工作的，都是当兵转业、公社推荐招工、民办教师等，吃商品粮、端公家饭碗、挎手表、戴眼镜，被认为都是祖先积大德、祖坟冒青烟了！父母、亲朋因龙云书而自豪轻狂。

从西京到泰城，龙云书第一次坐火车。而且拿出那张《录取通知书》只出半价，而俩哥哥却要出全价。劳哥提着被褥，朝哥举着桐木书箱，龙云书提了蛇皮口袋，里面是冬天要穿的棉衣。跟随人流上火车，直到把行礼放上行礼架。

火车上已座无虚席。还好，西京是始发站，三人坐好时，龙云书发现蓝色凡立丁裤兜被划破了，幸亏裤兜没装东西，而同学赠送的钢笔、塑料皮日记本锁在了书箱里，书箱没装书，装了春秋要穿的衣服。

朝哥调侃安慰说，只要没划着肉，裤子到学校补一下。劳哥用手指头戳一下，“凉快，透风”。龙云书心疼母亲新缝的裤子。

当第八次停车时，便到了泰城站。他们随着人流下车，出站时被热情的接站学生接过行礼，上了一辆盖着帆布的大卡车，帆布篷下有两排长条木椅。学生和家长可以坐在长条木椅上，帆布遮挡了视线，看不到路边的风景。只觉得人随车转而左右倾倒，几次转弯后，车停了。

接车的学生们先下车，打开卡车后挡板，协助新生和家长下车，热情递搬行李。

（二）

卡车停在有两排遮天蔽日梧桐树的马路边，一排灰砖黛瓦坡沿的平房门外人流穿行，三间门口张贴着办理报到注册手续的说明。第一间是个大教室，门口黄纸红字毛笔书写“新生接待联合办公室”，字体有书法功力。另两间要体检，视力复查，身高、体重，内科、血压、心电图等，听人议论说不能有色盲、高血压、心脏病，身高不能发育等，农业工作者有一定要求。

一名接待的学生带领龙云书按照“新生报到单”次序逐一办理手续。查验录取通知书，登记核对个人信息、交四张一寸标准照片，转交户口、粮油、团关系证明，发领饭票，安排宿舍……

全部办理完成后，龙云书就成了国家包吃、包住、包医、包学、包分配工作的中专生。让两个哥哥放心而且自豪的是，学费、教材费、小型仪器费都不用交，第一月还发了三十一斤半的主食饭票和二十九块八角的副食券，另外还看病免费，每周放电影等，“这和已经工作有什么两样。住凉房，不怕风吹日晒，还发工资”，“四年过后，就分配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兄弟鲤鱼跳龙门了，我姑父姑娘可要享福了”。朝哥一边帮忙铺床，一边说。

龙云书说，“朝哥也不错，在西京能立住脚就不易了。我舅还等你过年回去耍狮子哩，已经画好了好了灯皮子，有水浒传人物，有梅兰竹菊。让你回去时捎些炮……我妗子叫你少喝酒。”表哥把龙云书的父、母叫姑父、姑娘，“姑”音低短，“娘”声加重延长上扬，就是“姑姑、姑妈”的意思。龙云书把朝哥的父、母叫舅舅、妗子。

（三）

晴天，瓦蓝瓦蓝的天空，无月的晚上，满天的星依司空见惯。雨天，云雾缠绕在山腰，或笼罩在山巅，或丝线飘落，或珠玑弹射，雨落入沙壤，持久地以山泉缓缓流淌，汇集成溪。庄稼、草木和山林不断茂盛，小伙、姑娘们一代代滋润成长。

这是秦南秦岭深处的一个普通山村。山脉相连，沟谷纵横。山上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山脚修渠成河，沟谷砌堰覆土种地，地与河之间、沿河流动着出行的山路。村户依山邻水而居，山上出柴草，土地出粮菜，林木药材山果养活了一代代自给自足的幸福生民。

木生就出生在这里。听老人说古经，这群山里是藏龙卧虎之地，在此，韩湘子悟道修仙，李自成养精蓄锐，湖广人立村繁衍，红枪会习练刀枪不入，红军三进三出建立政权……这里是静僻荒蛮之地，也是隐匿踪迹、蓄积智力、孕育仙道佳境。

木生的祖上是“下湖人”，父母说一腔下湖话。他是家里第四个孩子，上有两姐一哥，下有一妹。

幸福就是无灾无病、有吃有穿的生活。

木生的父亲没上过学，靠农村扫盲班和自学达到了“能写会算，读书看报”。现在是生产大队的治安委员，小队的记工员和木耳技术员。父母用《工分册》教龙云书写农具、农活和各家姓名，用《黑木耳栽培技术手册》教龙云书认字，也教会了打算盘，砍柴、割草、挖药、打松籽，喂猪、放牛，锄地、扶犁都不在话下，七八岁开始，木生就向一个合格的农业工作接班人发展。

但木生的父亲相信家里一定会出达人的，只是不知道应验在哪一个儿女身上，他重视子女的学习，不惜一切供养，但大女儿要协助父母挣工分，分担抚养弟妹，小学三年级辍学。其他四个的学习，都让父母在全大队、全公社都脸上有光。特别是凡来家居住址一看，都惊呼“风水宝地”。

居父亲自豪地转述先生们的解读，这是典型的莲花座，可滋养德贤才高的后人。面南而居老房，后依青山，前挡一片青竹园，屋后面的山由十个山脚形成，东三座西六座，屋后的东四山脚伸长，其他的后缩连接在一条东西方向，又向南弯曲的山峦上，形成一个口小里大的山窝或称谷地。山口不过三丈，口里两条大沟、六条小沟都可种地。尤其神奇的是屋西一口水井，涝溢而旱不竭，内游成群青色小鱼。屋前院边，一池清泉常年流淌，浣洗浇灌，渗入青竹园，使竹园翠绿繁盛。东西两沟的溪流在园后汇合，向南不盈百米，出沟口，融入外河。山形成花瓣，水滋养莲生，房前屋后是父亲栽植的梨、桃、李、樱桃、核桃树，空地、堰畔边有自生自长的韭菜、茴香、百合、花椒，地头边角是母亲套种的蒜、辣、茄、瓜、豆、芝麻、糜谷、葡萄、向日葵，圈养的猪、牛，散养的鸡、狗、猫、蜂是生机的体现，也是生活的需要，也是感情的陪伴。满山繁茂的树草药果，出门可牧牛，伸手可摘菜，农户居家，柴方水便，吃喝不愁，谁人见了不羡慕呢！

父亲姓龙，上小学时，同村文化人民办教师为木生改名“龙云书”，父亲为此送老师一啤酒瓶蜂蜜，专致感谢。

（四）

秦南山区的中学中考一直没有突破“0”记录，几乎年年“推光头”。热议和奢望改变不了现实，所有的父母只指望娃娃识文断字，不当“睁眼瞎”，年轻学生被老师点燃的理想之火，一次次被冷酷的现实浇灭。

龙云书一直学习成绩名列全公社学生的前列，因转过几次学，参加全区统考后，在全区同级学生中也排名靠前。公社中学校长鼓励父母好好支持培养，或许能“放卫星”。父母心里很“受活”别人的勉励，也期望家里能出个“人物”，但每天放学那一圈牛的放养，是他雷打不动的“作业”，因为家庭每个成员都有固定分工。大人要出工挣工分，孩子们放牛、打猪草……一般的头痛肚涨拉稀，不影响日常活计的运转。学习，家庭学习，从不在计划之列，老师们也不可能要求。但夏忙假、暑假、秋忙假，老师倒不忘布置拾麦交粮、挖药采树种等勤工俭学任务，学生们会争先恐后、超额完成任务的。

中学应届毕业照例没有考上中专，上高中倒是名列前茅。大姐夫联系了他们川道的好中学，补习，吃住在六十多公里外的大姐姐家。川道中学的教学质量名不虚传，龙云书考上了中专，还从秦南翻越秦岭，到关中上更好的中专学校。

父母眼中“受人尊敬、有身份的人”是公社干部，骑自行车、夹皮包、不下地，能指拨一个公社的那么多人。而他们有学历的便是农校文凭，龙云书便报考了省农林学校，录取通知书上是“植物保护”专业，名字也很好听，有学问的人解释说“就是给庄稼看病”，父亲连说“好”，乐得像一朵花，仿佛看到一个穿四个兜衣服的公社干部把自己叫爸。是的，龙云书考上学的消息，远近乡邻都知道了，父母在公社开大队治安员会时，公社书记都向他问好，叮咛他及时办户口、转粮油关系，以后粮票不够时他可以帮忙。

父亲已经未雨绸缪，给在区粮站工作的老革命“于书记”打了招呼，交公购粮时，多交一些，换些粮票备用。于书记和龙云书舅舅是邻居，于书记已经听女儿惠莲说云书考上了大学，而且成绩很不错。

惠莲是一个清秀委婉的女孩，和云书是小学四五年级同学，上学、放学彼此照应，学习上也相互帮助，主要是云书帮惠莲英语和数学。上中学时，龙云书回到本乡中学上学，但每次到舅舅家都去见见惠莲。惠莲初中毕业后，于书记托关系安排惠莲在区信用社工作。龙云书又到大姐夫所在的川道中学补习一年，有时也到信用社去看看惠莲。中考成绩龙云书告诉惠莲时，惠莲已经从一个老师处打听到了。

（五）

龙云书有两年小学在舅舅的大队小学度过，他和舅舅、妗子，表哥表姐们都感情深厚，如同一家。

两家分属两个公社，但到舅舅家比到大队的小学要近得多。

舅舅是农村的“能人”。能表现在技能、能力上，他上过完小，受过系统的教育。他能写会画，写一手魏体行书毛笔字，周围乡村家户的中堂祖宗牌位，春联，墓志，墙头标语都非他莫属。红白喜事账房，字美账清。过大事待客谢承说白，过年耍狮子喝彩，张口就来，切乎实际，合彻押韵。画得一手栩栩如生水彩画，邻里新厅家俱、门楣装饰，应景随笔，花草山水，呼之欲出。尤其是每年入冬，各公社都筹备耍社火时，他便一冬排满了日程，制作狮子、旱船、竹灯，排练的动作，唱念说白的歌词，他既是技术人员，要写、要画，又是导演，培养传承年青一代。

舅舅孤僻寡言，能以动作的，少说少讲，但一旦开说，便引来一片喝彩和掌声。听母亲说，舅舅坐过监狱，原来也是什么干部，因一点账目不清的经济责任，被处理坐监，也改变了脾气。

记忆深刻的是妗子做的糊汤面。“糊汤面”是对细包谷糁煮稀下面条的叫法。舅舅一家人口多，日子过得徆徨。大人们出工劳动，两个姥爷有病卧床，我和二表哥、三表弟同时上学，不能同一时间吃饭。

正常下午饭在两点半到三下半之间。妗子的糊汤面用大铁锅，包谷糁用阴历四月播种九月收获的“老包谷”石磨磨成，经木紫大火煮沸，小火慢熬，下入麦豆谷磨粉手工擀成的杂面，混煮寸长豆角和土豆块，调一盆老浆水酸菜、一小碗或红或青或浆的辣椒备用。锅底的柴火余温保持锅温，汤汁稠然，面条软滑，土豆糯软，加上酸辣的菜料，形成了龙云书美好食品的永久记忆。

收拾好床铺后，哥哥们买了碗筷和热水瓶、脸盆、毛巾、牙膏牙刷等用品，在校园转了一圈，便又乘火车回了。

龙云书整理一下书箱，经过长途颠簸，同学朋友们赠送的笔记本有点散乱。于惠莲给他的笔记本是最漂亮的一个，其实是信用社的工作本，比三十二开的作业本要大、又比十六开的作业本要小一些，墨绿磨砂皮套上印着社徽和名称，里面夹了一张她的彩色照片，那种真正的彩色，不是照好涂上色彩的那种。照片上她高挑的身材，推着一辆弯梁自行车，戴一顶宽沿太阳帽，白色束腰衬衣，碎花长裙，白色高跟凉鞋，身后是葱绿的玉米地和连绵的山。照片上没写字，但在笔记本的第三页写着“天高海阔，云卷云舒，化雨归湖，清莲相依”。龙云书将自己珍藏的“地区三好学生”奖品，一个盖着印章的笔记本和带盒子的英雄牌钢笔回赠与惠莲。

（2024年7月24日）

部分图片来源网络，致谢原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