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雨 汴梁的风

老才臣

　　又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刚落过一阵急雨，金陵城满是蝉的聒噪，愈显深宫的清幽。南唐后主李煜（937～978）快步来到画堂，看望午睡的小周后。珠帘响动，惊醒了酣睡的美人。她慢慢睁开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李煜，李煜的心瞬间被暖化。

李煜先后有两位皇后，即大周后和小周后，这对姊妹花都是南唐司徒周宗的千金，年龄相差14岁。她们有着闭月羞花的美貌，也有着锦心绣口的才情。大周后长袖善舞，尤工于琵琶，曾与李煜一起将失传多年的唐《霓裳羽衣曲》整理复原。可惜天命不永，二十九岁即患病去世。李煜又续娶其妹为后，即小周后。小周后色艺双绝，深得后主宠幸，李煜的三首《菩萨蛮》都是写给她的——“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短得就像一场春梦。亡国之后，万念俱灰的李煜只能在梦中重温往昔的得意——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忆江南）

　　李煜是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南唐帝位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于是，李煜彻底放飞了自己，终日偎红倚翠，作画填词，活在“天上人间”。直到李璟长子李弘冀被立为太子，他的好日子也到了头。古人虽然讲究孝悌之道，但在王位面前，弟兄之间大都没了温情。偏偏李煜“骈齿重瞳”，天生一副“圣贤之相”，尽管李弘冀已经被钦定为接班人，但仍对六弟充满猜忌。李煜生性敏感，顿时感到寒意袭来，为了打消大哥的疑虑，李煜整日放纵于声色犬马，还给自己起了“隐者”“居士”之类的名号，表明自己无意朝纲。李弘冀命短，死在了老子前头，李煜被老爸看中，做了储君。李璟去世后，李煜顺理成章地当了南唐后主。

李煜不是一个称职的君主，他只是一个风流才子。诗文再好，书画再精，也无补于国事的糜烂。宋太祖赵匡胤早就觊觎这个江南小国，后汉被灭之后，李煜感到了切实的威胁。为了自保，他向大宋示弱，自称“南唐国主”，称臣纳贡。赵匡胤却不买他的帐，对南唐使者徐铉说:“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知道你们人畜无害，只是在我的视线之内，南唐不应存在。李煜终于成了亡国之君，来到大宋的都城——汴京。聊以自慰的是，小周后始终跟随着他，像项羽兵败后的虞姬。

　　宋太祖开宝八年（975），李煜一行被押往汴京。北上途中，他不知多少次回首南望，和着泪水咽下故国情思。到了汴京，赵匡胤对他还算礼遇，在西北角城墙外给他安排了一处院落，这便是今天开封龙亭区的孙李唐村。“孙”就是“逊”，记录着这里曾居住过逊位的南唐后主。李煜在汴京生活得并不如意，亡国之痛像心头的一根刺，让他日夜寝食难安，哪像另一个后主刘禅，腆着脸说“此间乐，不思蜀”。

太祖赵匡胤驾崩，太宗赵光义继位。据说，赵光义垂涎小周后的美色，趁她入宫奉贺之机“临幸”了她，这让李煜感到极大的屈辱。太平兴国三年（978）的一天，傍晚时分，汴京起了风，小院里的梧桐叶飒飒地响，李煜感到无边的孤独凄凉；故国之思，夺妻之恨，一时间涌上心头，让他肝肠寸断。次日，他收拾心情，提笔写下一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不久，李煜积郁成疾，一病不起，于这一年的七月初八去世。民间传说，李煜的《虞美人》传到赵光义耳朵里，以为李煜仍有复国之心，因赐一壶毒酒将其谋害。无论是病逝还是鸩害，反正李煜死了，这一天是李煜42岁的生日。李煜在小周后的怀里咽了最后一口气，那是最后一缕秦淮的情丝。

　　国家不幸诗家幸。楚国灭亡，成就了屈原不朽的诗篇——《离骚》；宋室倾覆，留下了岳飞恒久的词作——《满江红》。人的遭际是一笔财富，人生坎坷反而增加了他的阅历，丰富了他的情感，磨砺了他的才华。韩愈在评价柳宗元的文学成就时说:“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意思是如果柳宗元仕途顺利，人生无忧，不可能有如此的文学成就。词人何尝不是如此？

李清照原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她的处女作《如梦令》写尽少女天真: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及至南渡之后词风大变，用语沉郁苍凉，诸如“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煜囚居汴京，眉头终日紧锁，原先闲适秾丽的词风变得哀婉凄凉。李煜留下70首词作，最有价值的便是这些羁旅之作，我特别欣赏他的《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清秋残月，危楼深院，“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这是多么深巨的悲哀啊！词牌叫“相见欢”，表达的却是“离愁苦”，这时的李煜，只是一位失意的男人。

　　赵匡胤曾赐给李煜一个头衔“违命侯”，意思是南唐非大宋所灭，而是你逆了天命，故而亡国。所谓“天命不可违”，你就认命吧。李煜不是不认命，只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还有心爱的小周后，实在让他难以释怀。

李煜死后，被葬于北邙山，即今天洛阳孟津区的后李村。日居月诸，岁月流逝，李煜墓早已荡然无存，可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2023年年末，由洛阳三位民间历史文化学者在网上发起众筹集资，于所传李煜墓址立下新碑，供后人凭吊。碑上赫然刻着一行文字:

这里埋葬了一个诗人……

甲辰 大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