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大旱

深谷幽兰

　　“十年九旱，一年不旱，冷雨（冰雹）打了两遍。”生活在晋西北黄土高坡上，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自古以来就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的光景着实很少见，虽然乡亲父老年年祈求风调雨顺，各村寨都有庙宇，供奉着神灵，每年都给神灵唱大戏、祭祀猪羊、甚至会在特别干旱的时节做法求雨。无论怎么样的结局，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依然任劳任怨，一切都是神灵的旨意，他们又何曾怀疑过，抗拒过？他们仿佛成了那片土地上的植物，耐寒、耐旱、有顽强的生命力。

大约苦难经历得多了，也不觉得苦。年年如此年年过，我敬佩这片土地的人们，他们化解苦难的能力超过了我日后所见过的别处的所有人。

我的记忆里，有过三次大旱，颗粒无收，牛羊瘦到没有草吃，人畜饮水成了大问题。

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天，特别热。山坡上草特别短小，村里很多人家都喂了一群羊，我家也是。那是我家仅有的一次喂养羊。我们村本来在周边还算得上是水草肥美之地，但招架不住干旱，羊多，十里之外的羊群都来我们的河沟、山坡来吃草，喝水。渐渐地，我们村的河沟里水越来越少，草也越来越少。父亲说，有时候自己的羊也要走很远才能吃饱。多年后，我依然无法想想那短短的小腿一天来回二十多里路，只为一口吃食，填饱肚子。我记得父亲说，羊瘦得骨头也凸起，有的羊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我也记得总有声音从山的那一边传来，让去背羊，羊走不动了。

那时候，外公家也有羊，在离我家二十里的山村里。他们那里土地更加贫瘠，都是石头山，本来就不长草，加之干旱，困难重重。我清晰地记得，他们送来几只大羊，只是很瘦，秋天是要卖掉的，但是继续瘦下去，是没有办法卖了，于是送来加入我父亲的羊群。

父亲为了羊吃能饱，每次放羊走的时候，不仅仅会挂母亲递过来的水壶，还在腰里别着一把斧头。我多少次担心斧头万一掉下来，砍了父亲的脚怎么办？好在多少次也都平安无事。父亲要爬上河沟里高大的柳树，砍一些柳树枝，羊是吃柳树叶子的。虽然苦，但是在那样的年月，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羊何尝不知道？结果悲剧发生了，外公的羊可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景，跑得最快，在树枝快要落下时，疯狂地跑过去，结果大约是体力不支，被涌过去的羊群踩死了。是父亲下了树，发现外公的羊怎么少了，大约受人之托，总是要格外地用心关照吧。父亲说，他当时就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使劲地赶羊群，但是羊都像饥饿的狼，聚集在一起。父亲说，他用放羊的小铁锨用力的敲打羊角，羊感受到剧烈的疼痛才慢慢退出那个圈。父亲说，他看到了被踩踏的羊，心里想这怎么交代呢？

乡下的羊肉是过了八月十五才好吃呢，但又能如何？我记得那两只死羊是父亲背回来的，杀了，煮了，撕了一盆肉，带给了外公家。那是我记忆里吃得最没有味道的羊肉，除了不在季节，更多的是父母都沉默无语。

立秋后，我记得雨来了。勤劳的人们怎么会让土地空着？种了荞麦和萝卜。那个秋天家家户户的地里萝卜多的是，就像现在的山东的豆撅子。那个冬天，一日三餐，都有萝卜，煮萝卜、炖萝卜、腌萝卜、萝卜馅包子……连同放屁都有一股萝卜的味道。那一年猪都吃萝卜吃到闻一下就离开了。

第二次干旱好像是1999年的夏天，我放假回家，下车后，踏上那十里山路。才发现路上的黄土几乎要淹没我的脚踝。地里没有一点耕种的痕迹，黄土高坡沟壑越发地醒目，如果不是臭椿树还挂着几片叶子，我都以为这是初春的黄坡高坡。

到家了，我才知道种子还在家里。从春天到夏天，就没有好好下过一场雨。他们求过神、祈过雨、唱过戏，都无济于事。我看到了他们绝望的眼神，听到过他们无奈的哀叹。

我记得村里来了一些市里的工作人员。父亲邀请在我家吃了豆面汤，煮着菜园油麦菜，还是撇的下面的叶子，那是饭菜里唯一的绿色。

好像后来下了一场雨。种了一些土豆那一年的冬天，萝卜炖土豆成了主要的吃食。

第三次大旱大约就是今年了。父母说春天的时候可谓是风调雨顺，庄稼都长得很好。结果两个月滴雨未下，全部都干死了。由于饮用水也不足，父老乡亲的菜园子也不能用自来水浇灌，也都晒干了。河里早已断流，泉眼周围聚集的小水滩，是羊儿主要的饮水源，那日，听说邻村的人赶着羊群去喝了个精光，我们村里的羊倌望泉兴叹。

这两日，我的城市下起了暴雨。我多么希望这样的雨也能下到故乡的土地上。然后，我还是失望了。

我想即使再干旱，今年的冬天，父老乡亲是不用只吃土豆炖萝卜。现在交通便利，他们的微信里也是有钱的，可以随时买到新鲜的果蔬。他们的农作物几乎都交了保险，多少是能到一些赔付的。

生活总归是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