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要放假了,还回老家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总是默不作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自打我出生,父亲和母亲就外出去别的城市了。和爷爷奶奶生活了两三年,在火车过轨的隆隆声中,我也被载出了老家的那座平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长大后,便很少回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爷爷年轻时落下了糖尿病的根,年纪越大,病发症越来越多。空荡的小平房里,只有奶奶坐在堂屋前,有时是晒太阳,有时又只是呆呆地望着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初中时,我还经常回老家。但回家的欲望,也只是同乡下的堂妹玩。老家的电视还是黑色的方盒子,视野不大,屏幕昏暗,我漫无目的地按着遥控器按键,跳过无数个无聊的频道。“就这个吧,听听戏,孩儿。”奶奶打断我,屏幕停在了戏曲频道,然后屋子被悠长婉转的戏腔环绕。生、旦、净、末、丑……好吧,我只认得那捏着兰花指,涂着红嘴唇的小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奶奶总是呆呆地坐着,一听见有戏,才着急忙慌地赶着去。“王集会”是隔壁村子里的庙会,在我的记忆中,每年农历三月初六都会开办,会上一个重头戏就是请戏班子来唱戏,奶奶这时就是搬着马扎第一个去抢位的人。木头扎的台子上几位角儿们撵着步子走圆场,声音铿锵有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印象中的“王集会”,就单单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两次,而外出听着戏乐得开花的切奶,也只有那单薄的朦胧的片断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连同父亲,奶奶一共生下两个儿子,村子里分给两所院子,数年后儿子们各自成家,都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往远处了。爷爷身体不便,奶奶便独自看守小院。奶奶操劳完两边的家事,又只是披上衣服叉着双手,呆呆地坐看。电视里任凭放着戏,悠长的戏腔,又将整个屋子填满了。戏声笼罩下的一天,天还没亮,奶奶便起床,把很少有人光顾的屋子收拾得干净锃亮。孤独的日子,一过就是小半辈子。每当想起奶奶,我便想:这样的日复一日,是黑还是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黑白的,没有色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高二那一年,爷爷去世了。那天,我在学校准备一次大型考试,母亲没有告诉我爷爷的死迅,直到与母亲通电话时才得知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然而遗体已经被送走了。我质问母亲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责备她为什么不把我也接回老家给爷爷送葬,得到的却是一句:“告诉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人早晚该走的……”我愣了,电话那头如此冰冷毫无温情的声音,是妈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这样,是因为与奶奶关系不好,自然对爷爷奶奶的事情不上心。不知年轻时发生过怎样的事,妈妈总是埋怨奶奶的各种鸡毛蒜皮。我捂着耳朵,痛恨听见这样的一字一句,痛恨这弥留的、宛如死灰的家庭温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心疼奶奶,仅管她是母亲口中的“碎嘴子”。可我觉得她嘴不碎,她倾吐出来的,是那些积淀已久的委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爷爷过世后不久,我终于抽空回到家中,那座四处笼罩着黑白的毫无色彩的平房如今变得更加愈加暗淡。这次回去,终究是不一样了。奶奶搬了马扎,在院子中呆呆地坐着。堂屋里的黑盒子,不再唱戏了,换句话说,我已经好久没再见过奶奶乐呵呵得听戏了。我也搬了马扎,坐在奶奶旁边。奶奶抓着我的手,用她布满皱纹的大手抚摸着我:“那可是我好生养大的亲儿啊.....妮儿嘞!”奶奶一句颤颤巍巍的话语打破了沉寂,我心头一紧,听她向我倾诉:“你爷爷出殡的时候,他耍酒疯,说我的脸就像个霜打的茄子!他把那一肚子不知道哪来的气冲俺撒,俺害怕……俺也不敢说活……”我知道,是父亲又冲她撒气了。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留下孩子般的眼泪!颤抖的濒临崩溃的声音让她说不下话去。此刻,我厌恶母亲回到老家与奶奶形同陌路,避而远之,我只想做奶奶的倾听者,坐在她身边,倾听她呼吸的韵律,支撑她黑白的,被万箭刺穿般的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以后的日子,更加的黑白无力了吧!是啊,我从此再也没见过奶奶听“王集会”的戏,再也没见过电视上捏着兰花指,涂着红嘴唇的小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奶奶还是像以前一样,打理着两家的院子,想这个了,就去这边坐坐,想那个了,就上那边待待。可谁知,她每日为之付出的父亲却像个冷血动物,她想他,又怎么敢说呢?她总是呆呆地坐着,是在想百里之外的儿孙们,还是在痛心那厌恶自己的儿子儿媳?我想,她的生活更加黑白了吧,电视里、“王集会”中唯一的彩色又去哪了?那彩色是被黑白掩住了,被灰色淹灭了,灵动的戏曲,在这死灰般的生活中又是多么苍白无力!它渐渐消失了,在奶奶的日复一日中,消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过年的时候,家中所有人围在一起吃团圆饭,奶奶搬了凳子,默默的坐在桌子的角落旁,机械地嚼着口中的水饺,缓缓道出一句:“过去的时候,嚼树皮都觉得香,现在生活富裕了,吃什么倒都觉不出甜了。”家中没有人回应,但这句话在我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春晚中唱着京剧,比以往的戏腔都要悠扬,我想叫着奶奶一起来听,以为她听见戏能像以前一样热情,她却只是摆了摆手,用手撑了一下沙发,起身离开了。我看了一眼冷漠的父母,望着木头桌子上黑白的爷爷的遗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不懂戏,分不清什么生角儿净角儿,更分不清京剧吕剧,后来我明白,奶奶其实也不懂戏,她懂得大概只是戏中的热闹,这戏啊,是填补她黑白生活中那唯一一点的色彩。</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点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作者带着对祖辈的深切理解和对乡土中国的深情眷恋,记录了奶奶的日常生活,从而由她生活的乐趣——戏曲生发出了“黑白”与“彩”的比喻。借助这个比喻,作者又看取家中代际之间的亲情关系,形成了自己的心绪和思考,取得了与祖辈更多的共鸣。文章的写作是认知家庭生活状态和乡村世界变化的过程,文笔略带忧伤,场景刻画细腻。如果以“黑白中的彩”为题,现在看来“彩”的提炼和深化还有空间。本文获省级一等奖。</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