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边的往事

陌上秋草

<h5>撰文:刘桓中<br>摄影:杨培勤,刘桓中</h5> <h5><b>时年已非羁情年,<br>此处却是难忘处。<br>淅淅小雨杨柳风,<br>寂寂街灯仲秋暮。<br>他日秋叶飘黄,<br>今夕落花如故。<br>往事依稀梦归,<br>还是那条巷路。<br>且回眸,<br>但见窗灯无数。</b><br></h5> <h1><b>小时候我家总搬来搬去</b></h1><div><br></div><div>不知为什么,父亲的工作总是调来调去。1948年父母从华东野战军转业,先后在惠民、青岛和徐州工作过,后来又调到省烟酒公司,于是我家在省城济南定居下来。哥哥姐姐出生于军队。我和弟弟出生在济南,算是地地道道老济南人。</div><div><br>家在济南定居了,父亲还是一如既往被调来调去,我家就在济南搬来搬去,而且是大房子小房子来回换。刚记事时,我家住一套大平房。后来父亲遭诬陷被撤职,一家六口人被赶进只有一间屋的房子。不久父亲平反恢复职务,我家又搬进一套大大的房子,据说是早年富人的居所。</div><div><br>经过几番调动,父亲去了省建委。那时建委和经委一样,是省政府直属部门,于是父亲在省府大院上班。省府大院南门在省府前街,北门冲着大明湖,与省图书馆对门。于是我家从商埠搬到济南老城区,搬到紧靠大明湖的东西钟楼寺街,住进一个大杂院。<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济南老城区地图</h5> 说是大杂院,其实是省政府宿舍,也许是省政府最低档的宿舍。政府宿舍分几种档次。最高档的每家住一个独院,如同现在的别墅,那不是一般干部能住的地儿。低一档的没有独院,是一套有很多房间的大平房,就像父亲调来省政府之前我家住的大平房。<div><br>再低一档的如同现在的封闭式小区,五、六层高的楼房。那时不兴高楼,都是这种多层住宅,没有电梯。于是,二楼算最好楼层,依次往上数,一楼和顶层最差。哪家住几楼,大约就能猜出他家官有多大。</div><div><br>那个大杂院不像北京大杂院那么乱糟糟。那是 50年代盖的红砖平房,看上去还算整齐。每家两间小屋,没有厨房厕所。院内有一个公共厕所和一个公用水龙头。用水高峰时要排队。这已经比街道居民好多了。他们很多人家都没有水龙头,要挑着水桶去街上买水。</div><div><br>各家没有厨房,都在门前搭个遮雨棚,底下支上炉灶。我家离大门最近,那里有个现成的大棚屋。我家和邻家就分享了这个棚屋当厨房,不仅能做饭,还能把煤球堆在里面。其他人家只能把煤球堆在床底下。这应该算是我家唯一的特权了。</div><div><br>我家六口人住两间小屋,床和桌子占了一多半空间。冬天再支上炉子取暖,挤得一塌糊涂。我快该上小学了,分到一个抽屉,放我的书、文具和一些大人看来一钱不值的宝贝。</div><div><br>我家就这样在大明湖边住下来,一住近八年。我在那里读完了小学。我家竟能在一处住这么久,从未有过的事。<br></div> <h1><b>大明湖是这个样子啊</b></h1><div><br>我家所在的东西钟楼寺街是一条古街,向东不远还有条南北钟楼寺街。根本看不见钟楼,也没有什么寺。这种事连大人都说不清,我更不管,知道叫那个名就行了。现在上网可以查到,明清时的确有钟楼和寺院。再向东是县西巷、县东巷、县学街和按察司街。为什么会叫这些名?<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东西钟楼寺街旧址,如今是改建后的大明湖路一部分</h5> 原来,这里曾经有个县学,就是明清时那种官办书院,读书人在此进修考取功名。按察司那是省一级官衙,全名叫做按察使司。明代之前山东首府是青州府。《水浒》描写的三山攻打青州府,就是那个地方。朱元璋把首府改成了济南,从而济南有了按察使司。<div><br>小时候不知道这些,只觉得这一带的街名挺好玩。最好玩的是大明湖。以前我家住在商埠,离得远,从未来过大明湖。现在好了,出了我家大院,沿着一条长长的胡同来到东西钟楼寺街。向北看,是司家码头街。沿这条街走到头就是大明湖了。<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早年的大明湖(图片来自互联网)</h5> 那时候大明湖还未扩展,可是我觉得好大好大,远远望去才能看到对岸。湖中有个小岛,上面有漂亮的古建筑。大人说那是历下亭。湖边水上是密密麻麻的荷叶,还有粉色和白色荷花。远处有些人在划小船,还有些人撑着大船在湖中游来荡去。后来知道那是大明湖的船工,他们在忙着喂鱼。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今日大明湖(一)</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今日大明湖(二)</h5> 司家码头湖边有一大片杨树林和草地。我和弟弟常去那里,捉天牛,捉蜻蜓,或是在茅草地上疯跑,跑累了就站在湖边傻傻地看那些在水面疾速滑行的小虫。长大后知道了,那叫水黾【mian3】。我总在想:它们为什么不会沉下去?后来读了《十万个为什么》,才知道那是水的表面张力在作怪。把一分硬币慢慢放在水上,也不会下沉。<div><br>小孩子脑中蹦不出“荷塘月色”那样的词句,只知道那里的一切都吸引着我。下雨时,我会打着伞站在湖边,呆呆地看雨滴落到荷叶上,被弹开去,或是聚成大水珠,荷叶却不会湿。雨下大了,对岸在视线中消失,天空和湖水变成一体,朦朦胧胧,就像童话书中读到的仙境,感觉好神秘。<br></div> <h1><b>宿舍院内那些人家</b></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宿舍院住着七户人家。如果六一家算两户,那就是八户。阿林家后来搬走了,换了小荣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林是个女孩儿,和我同年上的岱宗街小学,不在一个班。阿林是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儿,见人从不说话。要不是小时候在一起玩过,我会以为她是哑巴。上小学后,她越来越不爱理人,对面走过就像不认识。听别人说她特别爱看书,看完一本就把书名记在一个本子上,她家搬走之前已经记满一个练习本。她家不比别家富裕,不是那种藏书万卷的人家,或许那些书是父母帮她从图书馆借来的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了互联网后,我特意在网上搜了下阿林的全名。我想她一定是个作家,或是别的什么学问家,但是没搜到。或许她是用笔名写作,或许出了什么变故。总之,从小读过那么多书,总该在网上留下些痕迹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院子也是怪了,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全是女孩儿。阿林家隔壁是路路家。路路是个漂亮女孩儿。她妈妈不止一次说过,俺路路哪里都好看,就是眼睛小点儿。路路妈妈其实是她姨,她生母在西安。有次她生母来住过几天,不知为什么和她妈妈争执起来,她妈妈一个劲地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路路家婆婆我印象挺深。路路管姥姥叫婆婆。那是个胖胖的老奶奶,一脸和气,说话慢条斯理,和我常见的老奶奶完全不一类。有天见婆婆从家里搬出一抽屉卡片,一叠叠放到炉子里烧。那些卡片散发着怪怪的香气,好像老式香水的味道。记得有张卡片上写着上海某某公司某某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婆婆家当年一定是上海的有钱人,要不不会有这么多老名片。不知为什么要把存放多年的名片烧掉。那时报纸上和收音机里开始大讲阶级斗争,也许和这有关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和阿林家相邻的还有小清家。小清是个厉害女孩儿,那么小就跟她娘学会了指桑骂槐。她的小妹妹和别的孩子吵架,她就训斥妹妹:你这个倒霉蛋,出来就让人欺负!她娘更厉害,不时和对面小荣妈妈争吵。小荣妈妈矮矮的,却很健壮,看样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常听她训斥自家两个小丫头:你个造粪机器,会干点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来也怪,这两家的男人都是那种不声不响闷头走路的人。一个是科长,另一个是电工,都是高高瘦瘦的那种。这么多年了,几乎没见过这两个大男人和别人说过话。长大了才知道,家里要是有个咋咋呼呼的婆娘,必有个闷声不响的男人,小说和影视剧都是这么描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院里最没存在感的是小美家。她家住在最南头,享受着一大片空地。她爸爸好像是个消防警,不常见到。她和她妈妈都是那种本分不惹事的人。有天她家垒起一个灶,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大风箱,呼哧呼哧拉起来,灶中嗤嗤冒起火苗。院里孩子们看着新鲜,都去拉两下。小美妈妈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们玩风箱,挺自豪的样子。我也拉了两下,挺沉的,没点力气还真拉不了。这是她家唯一出风头的一回。</p> <h1><b>六一家是个大家庭</b></h1><div><br>六一家得单独说,他家人太多,几句话说不清楚。</div><div><br>六一是个小男孩儿,比我弟弟还小两岁。他家和我家最熟。我家买了五灯收音机后,六一常到我家听故事。他最爱听孙敬修爷爷讲的故事,我和弟弟最爱听薛中锐讲的《烈火金刚》。</div><div><br>六一有个姐姐有个妹妹。姐姐比我小一点,说话的派头却像个大人。多年后见过她,还没忘了训斥我。六一爸爸好像在外地工作,有时好些天见不到,有时会在家待好些天。六一妈妈看上去像江南人,说话却是北方口音,也许祖上是江南人。</div><div><br>六一还有姥爷、姥姥和老姥姥,外加三个舅舅,都住在这个院内。他家算是四世同堂了。大舅已经结婚,和大舅妈同住。二舅是个卡车司机,多年后听说遇车祸身亡。小舅舅比我大两岁,小时候打针把耳朵打聋,不会说话,在聋哑学校上学。院里人都叫他小哑巴。</div><div><br>要是我家有这么多长辈,我得愁死。每人每天训你一句,加起来就是一大篇训话。六一家还好,总是和和睦睦的,似乎祖上就有和睦基因。</div><div><br>六一老姥姥应该是这个院内最年长者了。夏日晚间她喜欢拿个马扎坐在院子里乘凉,一脸和蔼地看着来往的人,很少说话。我走过时,她会笑着叫我老将黄忠。我的名字听上去有点像黄忠,她耳朵背,就把我当黄忠了。我看过画书,那个挥着大刀的黄忠至少比我老 60岁。</div><div><br>六一爸爸有时回老家干农活,脸晒得黝黑。和院里其他男人一样,不爱说话。有天他问我会下象棋吗,我说会一点。他就从屋里拿出棋盘棋子摆在地上。我刚学会象棋不久,和他下总是输。他却掩不住心里高兴,总叫我下棋。慢慢地我开始赢他,再后来总是赢他。他却越输越想下,总想扳回去。</div><div><br>小哑巴喜欢找我和弟弟玩。那个院子里和他年龄接近的男孩子只有我们两个。玩久了,发现他其实很聪明,和他说点什么,他虽然听不见,却总能心领神会。他从你的表情能看出你是在夸他还是说他坏话。发现你在说他坏话,他会装出生气的样子,然后还是会笑。</div><div><br>我和弟弟喜欢玩蛐蛐,小哑巴也喜欢。有一年我和弟弟在墙洞捉到一只蛐蛐王,方头方体,个头不大,叫声也小,但十分凶猛。小哑巴换了好几只蛐蛐都被斗败,于是好些天见不到他。后来他终于重现,用笔告诉我们他从山里捉到一只猛兽。接下去是两只蛐蛐的一场恶斗,最终他的猛兽胜了,他终于可以抱着蛐蛐罐洋洋得意回家。<br></div> <h1><b>岱宗街小学是个大庙</b></h1><div><br>济南老城区有条泉城路,那是条东西向干道。游客逛老城区,从泉城路可以去泉城广场、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芙蓉街这些著名景点。穿过芙蓉街向北是王府池子和百花洲游览区。站在百花洲向北望去,那就是碧波荡漾的大明湖,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大明湖路。<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大明湖南边的百花洲</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今日百花洲夜景</h5> 百花洲游览区有条后宰门街。那是条历史名街,是清末济南最繁华的街道,据说当年有二百多所会馆。我小时候那里依然繁华,沿街全是店铺,有酱园、蔬菜店、理发店、药店,都是我常去的地方。去酱园买咸菜,店员会用大明湖的荷叶给你包起来,拿在手里散发着淡淡清香。<div><br>从后宰门街向北有条不到百米的岱宗街,北头就是我的母校,岱宗街小学。记得从我家大院出来,向西不远是万寿宫街。沿着这条街走几分钟就到了岱宗街小学。那里有条长满水草的小河,还有个池塘,有好几个篮球场大。池塘边的人家遮蔽在杨柳树下,正如人们常说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div><div><br>走进岱宗街小学,迎面是一栋高高大大的房子,坐北朝南,看上去像个大庙堂。后来知道,那是中国传统的飞檐式建筑。当时是全体教师的办公室。</div><div><br>大庙堂东西两侧是两个小庙堂,背后有一排平房教室。我上三年级是在后面的平房,四年级是在西侧小庙堂中。记得教室内有几根柱子。有个男老师见谁开小差,就用粉笔头扔过去。有次粉笔头砸到柱子上,引得全班哄堂大笑。<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岱宗街小学原本是泰山行宫,又叫泰山娘娘庙(来自互联网)</h5> 现在可以在网上查到,岱宗街小学其实是道家的泰山行宫,建于明代。百姓把它叫做泰山娘娘庙,庙前的街叫做娘娘庙街,后来改名岱宗街。岱宗,顾名思义山之祖,那是泰山的别名。学校旁的大池塘也是泰山行宫一部分。那里还有个北芙蓉泉,是济南七十二泉之一。<div><br>在那不珍惜历史文物的年代,岱宗街小学被拆除,改建为十七中宿舍,北芙蓉泉也被填埋。那块地现在是百花洲一部分。我去寻访时,百花洲正在建设,文物局正在挖掘泰山行宫遗址。一位办公室职员指着远处说,那片地下就埋着岱宗街小学的瓦砾,让我不禁有些伤感。<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物局在挖掘泰山行宫遗址</h5> <h1><b>饿肚子的日子</b></h1><div><br>我是 1959年秋季上的小学,不久就遇到全国性粮食短缺。饥饿年月悄悄来临,一点预兆都没有。不久前还在宣传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庆祝全国大丰收,大办公共食堂,怎么突然就开始饿肚子了?那时虽年幼,什么都想不明白,但那种众人参与的大力度宣传活动,还有墙上各种彩色宣传画和标语,都深深印在脑中。</div><div><br>大人说是遇到了严重自然灾害,还有苏修撤走专家。我不懂为什么这两件事会弄到一起,反正大人都那么说。</div><div><br>那时买粮要凭粮本,每人每月二十多斤,买副食也要凭票证,什么都不够吃,只能全家人匀着吃,每顿都吃不饱,刚吃完上顿就盼着下顿。在教室听课时,总惦记着快点放学回家吃饭。</div><div><br>粗粮成分也变多了,常吃的是玉米面和黑黑的地瓜面窝头。后来又有了高粱面。有一阵高粱面吃多了,好几天不能大便,母亲只好带我去医院。以后父母不敢再让我吃高粱面。最难的日子里,要吃小米糠和地瓜秧粉。那些东西拉嗓子,难以下咽。<br>家里不知从哪里搞来花生饼。大人说以前用这个喂牲口。我吃着还有点花生香味,仗着牙好硬啃。边角处啃光了,剩下一个圆饼,再也啃不动,只能用锤子砸开接着啃。</div><div><br>我饿,班里那些穷人家孩子比我还饿。有天早上,我同位哭着进了教室。问他怎么了,他说,哥哥把他存的干粮都给偷吃了。原来,他吃饭有时留下一口干粮藏到抽屉里,一直藏着舍不得吃,不知怎么被他哥哥找到,吃个精光。他快气死了。我想:那些干粮会不会已经长毛?</div><div><br>院里人家都在饿肚子。邻家大妈把粮食省给孩子,自己舍不得吃,结果得了水肿病,腿上一按一个坑。学校老师也有人得这种病。</div><div><br>饥饿推动了创造发明,不知是谁发明了跃进窝头,街道干部大妈还来我们院宣传这东西。那窝头看上去挺大,却软软的不抗吃。原来是把玉米面掺上别的什么面发起来,让它变大。东西还是那么多,但让你感觉吃了很多,怪不得叫跃进窝头。</div><div><br>学校有几个老师整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搞什么。后来听说是在用刷锅水做人造肉,是外地传来的先进经验。我很好奇,刷锅水也能变成肉?太神奇了,一直在等着看结果。过了好些天也没见他们弄出肉来。我十分失望,却无形中明白了一条人生哲理:这么重大的发明不是随便说说就能成。</div><div><br>这样过了两年多,形势终于好转,渐渐能吃饱饭了。收音机里开始天天播放《九评》,苏修与赫鲁晓夫成了大坏蛋。我一直没弄明白,怎么苏联撤走专家,我们就会饿肚子?<br></div> <h1><b>难忘小学老师</b></h1><div><br>那时的小学教师似乎年轻人不多。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换了三个班主任,全是中年女教师。我熟悉的年轻教师只有大队辅导员和教体育的仓老师,也是女教师。和现在的小学一样,男教师寥若晨星。</div><div><br>一、二年级班主任是李老师。她看上去有点严厉,对我却总是十分和蔼,大概因为我是全年级尖子生吧。上学前哥哥辅导我学完了一年级算术,我自己读完了一到三年级语文课本。李老师很快发现我什么都会,放学后就让我留下来给几个困难生补算数。我不懂怎么给别人补课,好在他们真把我当老师看,我们成了好朋友。他们不久都学会了基本加减法,放学后我也能早点去玩了。</div><div><br>三年级班主任换了石老师,一个矮矮胖胖的女教师。大家都很喜欢她,因为她上语文课总爱讲故事。她会用一半课时讲完语文,然后让学生关好教室窗户,开始讲童话故事。大家都从东倒西歪变成端坐,竖着耳朵听。她讲的故事对我帮助很大。我从三年级暑假开始读大人的书,最初动力就是想从书中找到更多有趣的故事。</div><div><br>五年级的班主任是张老师,一个看上去平平淡淡的中年女教师。她上语文课总是按部就班讲主题思想、段落大意,从不给我们讲故事。五年级时我已读过很多书,对那些简单课文没兴趣,不爱听她讲语文课,但对她讲的算术课很有兴趣。她讲算术也是一板一眼,从例题讲到习题。那些例题我课前都自己做过,然后再和课本例题对照,大部分都能做对。所以张老师讲例题时,每一步我都很清楚。她知道这些,课堂提问几乎从不叫我,只有别人都答不上来时才叫我。</div><div><br>张老师生孩子了,有段时间不能来学校,临时从十七中请来一位黑脸老太太教语文。我们小学新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临时来教我们算术。张老师产假之前告诉过我们,这位新老师是大学数学专业高材生,让我们跟着她好好学。</div><div><br>很快就出问题了。教语文的老太太喜欢训斥人,见有人开小差,就黑着脸来这么一句:你们别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吃了几碗干饭!能看出来,几乎所有学生都很反感。当时我是少先队大队副兼班里中队长,就向大队辅导员反映了这种情况。</div><div><br>年轻漂亮的数学老师也出问题了。她的确很厉害,脑子反应快,讲例题时,一步步十分清晰,就是速度太快,班里没几个能跟上,大家叫苦不迭。我向她反映过,她有意放慢了节奏,但还是有不少人跟不上。也许她的数学思维太快,完全不适应我们这种非重点小学。</div><div><br>张老师终于回来了,我们又回到了以往,这时大家才明白张老师的好。五年级学生已经把自己当半个大人,张老师讲话的方式就是把我们当大人,让我们感觉被老师尊重。我告诉她,大家都盼她回来。她只是笑笑,但能看出来脸上的小得意。<br></div> <h1><b>大明湖边那些老街巷</b></h1><div><br>中国的大规模城市改造始于上世纪 90年代,那时中国开始城市化。济南也是这样,但早期也有部分改造。西门大街和几个别的街道合并为泉城路,东西钟楼寺街、思敏街、东门大街和几条别的什么路合并为大明湖路。东西钟楼寺街从此消失了。</div><div><br>现今改造后的大明湖路也特意加进传统特色,却已完全不是老街的样子。我小时候看到的是真正的老街,几乎还是清末和民国时的老样子。最大差别:不再是官府和商业街,几乎全变为居民区。沿街还有些小店铺,依约还能看出当年的影子。<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当年的按察司街(图片来自互联网)</h5> 我上小学时,是沿着万寿宫街走到岱宗街小学。考上济南一中后,每天的行程是:东西钟楼寺街、县西巷、县东巷、按察司街和运署街。听这些名字,都带着明清味儿。还好,这些街名现在大都保留下来,很多房子也保留下来。有些房上长着草,甚至长着小树,这些竟也保留下来。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万寿宫街长着小树的老房子</h5> 上学前我最常去的是那些可以看连环画的小铺,有点零钱就去那里。记得在那里读过岳飞传和杨家将。去多了和店主熟了,有时候他有事出去一会儿,会让我帮他看店。有时候我钱花光了,他会让我免费继续读。<div><br>理发都是去后宰门街。那里有两家理发店。一家是父子俩,父亲喜欢边理发边聊天,儿子却不声不响干活。父亲不止一次聊起上学,说先上小学再上中学,然后读大学,最后去留洋。他好像是成心说给儿子听,希望他哪天也能做做留洋梦。</div><div><br>另一家理发店是夫妻俩。每次去都能听到他俩拌嘴。一人按着一个脑袋忙活着,还在不停地拌嘴,似乎就是靠这个来解闷儿。有次女的说,要是每天能吃上一个苹果多好。男的说,那是啊,咱们就是吃不上。有位老人来剃头刮脸。女店主把剃刀蹭得锃亮,边剃着嘴里还在不停地说。上门的老人闭着眼半躺着,很是享受的样子。我却一直替他担心。<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位于思敏街的济南十七中(图片来自互联网)</h5> 从东西钟楼寺街向西是思敏街。民国初年,前清举人鞠思敏先生在此创办正谊中学,街道由此得名。从我家去大明湖南门,思敏街是必由之路。那时正谊中学已改为济南十七中。我不知道十七中的来历,只感觉校舍与大明湖周围建筑完全不同风格,倒是有点像后宰门街的教堂。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后宰门街的基督教堂</h5> 最吸引我的是十七中门前街面墙上的一幅宣传画。那是一个人昂首站立,手上举着一个原子模型:电子围绕着原子核。我家有一本小型百科全书,里面说到过这个。走过那里时,我会驻足看一会儿。那似乎就是科学之神,崇高又神秘。这种感觉让我有了探求科学奥秘的最初动力。<div><br>芙蓉街我也常去。那是一条铺满青石板的街道。不知是多少年前铺的,一些石板已被磨光。夏日地下水上升,从石板缝中溢出,石板路上流淌着一层浅浅的清水。穿着塑料凉鞋走在上面十分惬意。</div><div><br>那时汽车不多,街上常有马车和人力地排车走过。有时看到一群大汉驾着大号地排车,吆五喝六从街上走过。他们在提醒路人赶紧躲开。这种车十分沉重,不能一下子停住,万一撞上很危险。</div><div><br>偶尔会有一群人奋力转动着绞盘,长长的钢缆拖着一个沉重的大木箱。木箱下面垫着铁棍,铁棍滚动可以减少阻力。木箱慢慢移动,有人不断从木箱后面取出铁棍垫到前面。我印象里,那个时代什么都靠人力。<br></div> <h1><b>街道工厂</b><div><br><h3>抗日战争时,母亲在苏北盐城参加了新四军。抗战胜利后,她和父亲一起转战到山东,又一起转业到省烟酒公司。不知为什么,50年代末上面强制一批妇女干部退职,母亲也在其中。</h3><h3><br>我家搬到大明湖边后,区政府安排母亲去一家鞋厂当厂长。那一带有很多街道工厂,都是那种几十人百多人的大集体企业,工人多是家庭妇女,没文化,没技术。鞋厂也是这样,工人靠手工缝鞋,生产效率低,工资也低,最低工资每月只有九块钱。</h3></div></h1>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街道工厂的工人靠手工缝鞋(图片来自互联网)</h5> 虽然如此,他们毕竟有了工作,比赋闲在家强了许多。班里有些同学的家长连这样的工作都没有。有个同学家住芙蓉街。去他家时,他妈妈和妹妹正在屋里糊火柴盒,满桌子满地都是原料和成品。他告诉我,糊十个火柴盒挣一分钱。那时不少人家靠这个补贴家用。<div><br>鞋厂有个小会计,是个年轻的大姐姐。她有文化,却是残疾人。也许正由于残疾,只能在街道工厂上班。她不时来我家找母亲聊天,说这说那。她平时看上去有几分忧郁,和我母亲聊天时才显得开心。母亲很喜欢这个大姐姐,常在家谈起她来。她一个人生活,住在一条窄窄的小巷内。从我家去后宰门街,常走这条小巷。我在想:一个人生活,该是多么孤独啊。</div><div><br>有一年,会计姐姐不幸得了重病,最终也没治好。母亲难过死了,我也很难过。命运太不公平,会计姐姐还那么年轻,怎能把不幸都加给她一人?<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鞋厂会计姐姐孤身住在这条小巷内</h5> 偶尔也会有鞋厂女工来我家和母亲谈什么,有时还会争执起来。有次一个女工争得很凶,说来说去总是不走。我不知道争的是什么,只感觉母亲做这个小厂厂长太累,下班回家都不得安生。要是个工人众多的大厂,三天两头这样,我家日子都没法过了。父亲在政府机关工作,从没有人来家里争执。偶尔来人,只是找父亲聊天,说话心平气和。<div><br>那时我却不知,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几年后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开始了,母亲成了走资派,被带上高帽子游街,还被迫敲着锣喊自己是坏人。街上到处这种情景,没想到母亲也卷在其中。后来母亲每天在车间干活,晚上还要挨批斗,直到睡觉前才能回家。</div><div><br>那时发生的一切,我一点也看不懂,但那些情景都深深印在脑中。长大后我对社会历史的思考正是从这些印象开始。<br></div> <h1><b>几个大男孩儿做矿石收音机</b></h1><div><br>四年级暑假时,我有幸参加在芙蓉街小学搞的夏令营。有各种项目,唱歌、跳舞、射击那些,大队辅导员建议我报无线电。夏令营开课了,老师先教摩尔斯电码,用点和划代表数字,再用数字代表文字。这个挺简单的。然后老师教线圈、电容器、矿石、天线地线那些。我一点基础知识都没有,半懂不懂,直到夏令营结束也没真学会,只知道有一些无线电零件,组装起来就是矿石收音机。</div><div><br>六年级寒假时,我和司长安、吴连生还有田大友组成一个学习小组,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玩什么?我提议做矿石收音机。那时候,一般人家买不起电子管收音机,矿石收音机没有现成的卖,都是买零件自己做。司长安说,他哥做过矿石收音机,他也想试试。吴连生和田大友也觉得,弹玻璃球,扇洋画那些没意思,还是做矿石收音机好玩。</div><div><br>说干就干,得先去大马路的电料行买零件,至少要有耳机、漆包线和矿石,还需要铁丝拉天线。田大友是独子,向家里要钱容易,买了漂亮的双筒耳机。我们仨都没多少钱,只买了最便宜的单筒耳机。经过一番折腾,各自的矿石收音机都发出了声音,四个大男孩儿高兴坏了。<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这个矿石收音机比我的高级多了(图片来自互联网)</h5> 我终于知道,做矿石收音机其实挺简单,最复杂的是最没技术含量的拉天线,得爬到房顶上竖杆子,扯铁丝。那活儿一个人干不了,是弟弟爬上房帮我一起弄的。<div><br>我家有电子管收音机,我还是觉得我的矿石收音机好,不用电,也不影响别人,晚上可以听着耳机睡去,多好!有天早上醒来,省台和市台都没开播,耳机却传出一丝微弱的声音。我想,那一定是中央台,是几百公里外传来的电波。那声音听起来有点神秘,我在想:电波为什么能传这么远?又为什么能传播声音?很想弄明白背后的原理。</div><div><br>父亲也喜欢听我的矿石收音机。他把耳机按在耳朵上,高兴地合不拢嘴。战争年代,他的耳朵被炮弹震得半聋,恰恰适合听耳机。有同事来家时,他总忘不了向人介绍我做的矿石收音机,有点小得意。</div><div><br>院里邻居也来看我做的收音机。六一妈妈问我,能不能帮她也做一个。我毫不犹豫地答应。</div><div><br>六一妈妈隔段时间就来我家找我母亲。我只当是聊天,后来才知道是汇报思想。她原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不知怎么就成了右派,工作也丢了,街道办事处还指定让我母亲监管,要定期汇报思想。我不明白,这么和蔼可亲的阿姨,怎么会是坏人?那是我头一次对划分右派有了疑问。</div><div><br>还是大人有钱,帮六一妈妈做的收音机有线圈、可变电容和双筒耳机。那是标准配置,比我的简易收音机好多了。六一妈妈常常坐在床边听,脸上带着笑。</div><div><br>我感觉自己知识太少了。家里只有一本《我们爱科学》,里面有无线电知识。那是哥哥参加科技活动的奖品。我想学更多,却买不起书,就跑到新华书店,站在书架前读。有店员发现我总在读却不买,就把我赶走了。我跑到另一家书店继续读,然后再被人赶走。</div><div><br>就这样打游击式地读书,竟也学会不少,终于知道,声音是低频振动,传不远,要借助高频电波飞向四面八方,二者合为一体,叫做调制。收音机收到高频电波,要把音频分离出来,那是检波。矿石有单向导电性,高频电流被切割一半,就完成了检波。</div><div><br>可是,调制是怎么实现的呢?我能不能做个发射机,像广播电台那样发射电波?科学真是奥秘无穷,令人神往。几年后,我真的做出一个简单的无线电发射机,能发送摩尔斯电码,我家电子管收音机可以收到。那是后话了。<br></div> <h1></h1><h1><b>最想做的事是读书</b></h1><div><br></div><h3>父母没上过多少学。母亲只读了三年小学。父亲读过师范初中,还没毕业就上不起了。所以家里没多少书,我最常看的是一本小型百科全书,还有一本世界地图册。地图册上有世界各地的风光图片,看到就引起各种联想和憧憬,看过许多次也看不够。</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原省图书馆,现在是大明湖分馆</h5> 三年级暑假突然有了机会,我被选去少儿图书馆做假期服务。少儿图书馆是省图书馆一个分部,设在大明湖公园内。一个大大的独栋房子,门前有棵大桑树,我养蚕时曾在那里用弹弓打过桑叶。<div><br>在图书馆做服务,每周去一次。其实没多少事做,就是把读者还的书放回原来的书架,弄弄整齐。感觉那是好大一个书库。服务一上午,大部分时间是在迷宫般的书架之间找书看。说是少儿图书馆,却有很多大人的书。我读过一本讲捻军的历史读物,从捻军如何起家讲到最后战败。缺少历史知识,读得一知半解,倒是那些战争场面读起来更有趣。</div><div><br>每周服务结束,可以借几本书带回家,下周再带回来。这可真是个大好机会,只是一周要读完几本大人的书,以前从未体验过,紧赶慢赶,勉强读完,逼着我养成快速阅读的习惯。</div><div><br>同院的路路妈妈发现我手头有几本书,问我是哪里来的。知道是从图书馆借的,每周能换几本,她显得很兴奋。于是我就和她倒替着读,一周下来,她也读完了好几本书。整个宿舍院没见一个爱读书的大人,没想到路路妈妈是个书迷,她还夸我借的书都挺好。从此对这位阿姨另眼相看。</div><div><br>那个暑假很快过去了,让我十分留恋。</div><div><br>平时也能偶尔借到书,机会很少。上四年级时,忘了哪个同学有本《林海雪原》,班里一些同学传着看。我也看过,后来收音机里也讲过,印象特别深。姐姐曾借来一本《牛虻》,讲意大利烧炭党人如何与奥地利统治者干仗。还是由于缺少历史知识,只看懂了故事,看不懂其中的潜台词,尤其不懂神父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儿子。有句话倒是死死记住: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去,都是一只快活的大苍蝇。以后才知道,这翻译有点问题,应该是一只快活的牛虻。</div><div><br>我考上济南一中后,好像进入一个新世界。岱宗街小学周围都是老街巷,班里一多半穷孩子,全班考上重点中学的连我一共才三人,还有不少同学根本考不上初中。一中完全不同。我们 24级正赶上教改,一中从全市选拔优秀生,搞了四个班。我们班多数人入学考试数学考了满分。</div><div><br>一中的老师也非常优秀。在我眼里,他们个个学问大得不得了。<br></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老济南一中校门(图片来自互联网)</h5> 最让我高兴的是一中图书馆。那是个古风小院,青砖青瓦房子,院里长着大大的海棠树,还有石桌石凳。听说有十万册藏书,排全市中学之首。我几乎每天下午上完自习课都要去那里读书,直到管理员一遍遍催促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老济南一中图书馆(图片来自互联网)</h5> 周末我常去省图书馆阅览室读书。不知为什么,大大的阅览室经常空空荡荡,有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窗外就是大明湖的景色,蓝天白云,湖水荷花。我常读到图书馆关门才离开。<div><br>初中一年级是我最留恋的日子。饥饿已经过去,每天跟老师学到新知识,还有那么多书可以读。班主任严老师说过,她要把我们从初一带到高三,争取把每个人都送入大学。一切都那么美好。</div><div><br>可是,初一还没上完就停课了,全国性的停课。大学也不再招生,直到十一年之后才恢复。图书馆也都被封闭,书店里只剩科技书和宣传材料。我的梦想被打得粉碎,生活就此转入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div><div><br>每个少年都有梦想吧?今日大明湖建设得那么美丽多彩,但愿今日少年的梦想也更加多彩。<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