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雨夜再读《桃花扇》

秋思无垠

（剧照图片选自网络）

一剪梅•雨后苏马荡

秋思无垠（词林正韵）

电闪风狂骤雨潇，云海茫茫，峦嶂迢迢。山川万里现新绦，茂叶疏枝，轻点眉梢。

寰宇涤清霞帔娇，穹窿如洗，苍翠微涛。乾坤壮阔月星妖，绿野萍踪，苏马逍遥。

　　时已入伏，然苏马荡仍雨水不断。山高林密，清凉宜人。今雨后山清，林泛新绿。久颓之心又起涟漪矣。入夜，吾随手翻书，一段词引吾入胜矣：

“俺曾见，

金陵玉树莺声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俺曾睡过风流觉，

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

莫愁湖，鬼夜哭；

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

旧境丢难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

放悲声唱到老。”

　　斯词出自《桃花扇》之（离亭宴带歇指）。表面上为楼之起、华、塌之历程，实则反映出一个深刻之时空问题。

林清玄《人间有味是清欢​》中言：凡伟大之文学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道出人于时空中之渺小。往昔之繁华喧阗，最后无一不归于沉寂。

词中短短一段话，即道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岁月流转​之悲哀。斯为《桃花扇》之伟大处也。

　　《桃花扇》为清初戏曲家孔尚任之代表作。反映明末现实之历史剧。剧中以南明弘光王朝之兴亡为背景，以复社名士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之爱情为主线，揭示明末复杂社会矛盾与民族矛盾，展现各阶层人物不同命运与精神面貌。有“末世百象图”之谓矣。

　　全剧40回，侯方域、李香君二人爱情贯穿整剧。二人历经磨难，有政治斗争、爱情考验及国家兴亡之冲击。其中，李香君之坚贞与忠诚为剧中亮点。剧涉弘光政权之衰亡，‌阮大铖等权臣之阴谋与陷害。侯方域和李香君经历波折重逢时，国已破败。二人幸福与国运相连，展现出深刻之家国情怀。剧中多涉真人真事。有名有姓者达二三十，呈现一幅驳杂之社会断面。人物描写有浓墨重彩，亦有略加点染，然神态各异，“面目精神，跳跃纸上，勃勃欲生”也。

　　初，侯方域侨寓南京，经友杨龙友介绍与李香君订下终身。阉党阮大铖欲与结交，托人送丰盛妆奁，然遭李香君严拒。后侯方域为阮大铖谗害，迫离南京，避难于淮安漕抚史可法处，与香君分离。闯王进京，崇祯缢死煤山。阮大铖、马士英等拥立福王，力捕复社诸人，并逼香君转嫁漕抚田仰。香君坚拒，血溅定情宫扇，后杨龙友将扇血点染为桃花。清兵南下，国破家亡。李香君、侯方域会于道观，被道士点化，双双归入道门。

　　全剧从侯方域、李香君以桃花扇定情始，二人由此分离，线索一分为二。通过侯方域线索，引出史可法拥立福王等内容。

李香君线索，又引出福王、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物，写他们偷安宴游之内容。两线虽分，然以香君面血溅扇，杨文龙点染寄扇，侯方域接扇寻觅香君之情节使两线不分不离，相互照应。

最后，侯方域、李香君分别逃出，重会栖霞山，两线合二为一。又因张道士启示，二人双双入道，桃花扇终为张道士撕碎于斋坛之上。

　　全剧“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通过侯、李爱情，展现明末南京之社会现实，揭示南明弘光政权之衰亡。歌颂忠贞之民族英雄及底层百姓，展现亡国之痛。反思历史，为后人提供历史借鉴，旨在“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也。‌

剧中，作者颂李香君，必护侯方域。以入道作为悲剧结局，即对侯方域形象之肯定，斯为其潜在民族感情之表现也。

全剧以桃花扇贯穿，以中人穿针引线，历经赠扇、溅扇至画扇、寄扇，最后撕扇过程，串联各色人物和事件。巧妙通过男女主人公离合之情，传达出时代兴亡之感也。

　　对于戏剧作品，人物形象之塑造则为重中之重。剧中写人，手法各异。

一是同类人物之对比。如同为歌伎之李香君与李贞丽。同为文人之侯方域、陈定生、吴次尾。同为将帅之史可法、左良玉……其音容笑貌、待人处世各有不同。

二是多层面表现人物性格之丰富性。既浓墨重彩赞李香君忠于爱情、忠奸分明，也写其于国势之懵懂。既写侯方域不与马士英、阮大铖奸党同流合污，也写其犹豫彷徨。既写史可法之忠烈，也写出其对奸党之忍让。既写杨龙友游走于忠奸两党，也写其尴尬与无奈……通过对比，既写出人物之阶级属性、先天秉性，也写出其活跃于社会“真人”之鲜明性格。

　　剧中，“却奁”与“骂筵”两场戏展示了李香君刚毅决绝之性格，为最后与侯方域诀别埋下伏笔。

“却奁”述李香君经杨龙友介绍认识才子侯方域，并订终身。阉党阮大铖于文庙祭祀时，遭到侯方域等人围攻。于是私下为侯方域、李香君送礼，试图拉拢。侯方域预受之。然香君则以阮为奸人，拒之不纳。可见侯李性格、价值观之差异。预示其之悲剧结局。

“骂筵”述崇祯亡，南明于南京定都。阮大铖借宴会。趁机报复李香君以雪前耻。令其于宴会表演歌舞。李香君则借机痛骂奸臣祸国。斯时李香君尤如“战神”，浑身是胆，豪气万丈。

两场戏让李香君人物饱满。按逻辑，侯方域出生名门，清流才子，最应代表“正义”。然其变节剃发，入仕清廷。而一底层女子，则于大义前毫不含糊。如斯反差，衬出李香君之光彩照人也。

　　正如俗曰：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读之吾有感矣，填词赞曰：

塞翁吟•题香君

秋思无垠（词林正韵）

国破忧肠断，节烈血溅轩昂。春色乱，难遮香。傲骨守坚刚。胭脂粉黛寻芳草，勇士荟萃斜阳。淮水雾，柳烟场。桃花扇名扬。

梦殇。音尘绝，知交尽散，瑶琴抚、悲吟死伤。远去矣，关山寄恨，守望误，翠缕如空，啜泣波光。冰清玉洁，贵贱不移，姿美无双。

作品显示了孔尚任之才华，亦使《桃花扇》情节生动感人，正缘其别致之艺术表现与思想内容，《桃花扇》才会兴盛不衰。成为传统文化中之巨作也。

　　《桃花扇》之语言为“本色当行”。质朴自然，无多余雕饰。不避俚俗，鲜活生动而不过于典雅工丽。词句浅显而感情深厚。曲词宾白安排合度，根据不同剧情与人物，使用不同风格之曲词。宾白交代情节、说明进程，曲词表达情感、描绘景色。根据剧情与人物，灵活运用，使剧本既符合舞台演出，又充分展现人物内心。如写儿女风情，曲词多温柔秀艳，细腻、阴柔。而写重大事件，曲词则慷慨激昂、深沉悲壮。于推动剧情发展、渲染环境气氛、突现人物性格，起到了很好作用。

语言风格亦成为该剧最大之艺术成就。曲词典雅亮丽，淋漓酣畅，悲凉沉郁。说白整练自然，雅饬顺畅，极见功力，古今难得也。

　　于是，剧中名句比比，如：

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独自瞧。

南朝看足古江山，翻阅风流旧案，花楼雨榭灯窗晚，呕吐了心血无限。每日借琴对墙弹，知音赏，这一番。

地北天南蓬转，巫云楚雨丝牵。巷滚杨花，墙翻燕子，认得红楼旧院。触起闲情柔如草，搅动新愁乱似烟，伤春人正眠。

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洲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市井萧条。都只把豺狼喂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呼号，鼙鼓声雄，铁马嘶骄。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 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

　　剧成时，逢清初考据盛，亦影响作者忠于历史之态度。故剧本所写重大历史事件精确，甚至可考于年月日。然非史书，故剧中亦加入故事情节，使男女主人公之爱情更富浪漫情味也。

　　孔尚任苦心耕耘，三易其稿，时人争相传抄。金斗班首演于京，一时轰动。后因其艺术成就，与《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并称古典四大名剧。与洪升创作之《长生殿》，被誉为明清传奇之压卷之作，昆曲之两座巅峰矣。

至今，《桃花扇》问世三百余年，已被改编成黄梅戏、京剧、话剧等多个剧种，长盛不衰。中央实验话剧院亦多次将《桃花扇》搬上舞台，并在国内外演出。

　　一部《桃花扇》，半部南明史。剧本刻画明末统治者腐化堕落之状，极为生动形象。“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剧本问世后即引关注，得到观众热情欢迎，戏班争先上演。众人传抄以至京中纸贵。然正是剧中兴亡之感，却使作者涉祸。

缘消息传至清廷。康熙派人向孔尚任索剧。当观其述南明皇耽于声色时，皱眉顿足：“弘光弘光，虽欲不亡，其可得乎！”。故忌惮怀明之人，屡编谎言污明。并一生追杀明朝皇子。剧中赞明末气节之士，亦使康熙不满。不久作者就被借故罢官矣。

　　呜呼！旷世奇作，虽使作者悲剧，然亦成就作者之伟名也。吾有幸，曾赴曲阜，于孔林祭拜圣人时，觅至孔尚任陵前，缘其为孔子六十四代孙矣。吾合手膜拜，心如止水。眸前晃现一偌大舞台。台上，一妙龄女子，月白绣裙，长眉粉面，袅袅婷婷移着碎步。眸中柔情婉转，一腔幽怨藏而未露。轻启朱唇，幽幽吟唱：

寒风料峭透冰绡，

香炉懒去烧。

血痕一缕在眉梢，

燕脂红让娇。

孤影怯，弱魂飘，

春丝命一条。

满楼霜月夜迢迢，

天明恨不消。

一曲终了，尾音绵长，微微颤动。吾之心底，亦余音绕梁，韵留心中，久久难消矣！

　　书于斯，心绪难平，起身掀窗，唯见东天既白矣。虽雨驻风清，然阶前依点滴不绝也。为此，填词以记焉。

沁园春•重读桃花扇

秋思无垠（词林正韵）

玉面娇颜，云鬓碧染，霓裳梦残。听琵琶曲尽，烟痕雨困；消亡金粉，绸碎江山。肠断天涯，苍苔乱砌，唯有那莺狂燕颠。桃花扇，映西山霞灿，关甚兴还？

楚楼又见怃然。宫门重，深深锁玉娟。看莫愁湖畔，陈闾旧院；游人醉赏，几许鸣蝉。迟暮佳人，飘零公子，万曲幽怨尘俗怜。天地转，听笏牙轻敲，淮水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