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曾经经历过一段被称做“文化荒漠”的日子,今天的人们是根本无法想象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谓的“文化荒漠”,就是说在当时所有的一切与文化沾边的事和物,一概没有!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今天被称为历史浩劫的一场运动开始了,以往的一切都被颠覆。那时候,电视尚未普及,报纸、杂志基本停刊,收音机在人们的生活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曾经一段时间,收音机里所有的台每天从早到晚只播放两挡节目,新闻和音乐节目,两挡节目轮流播出,新闻自不必说了,千篇一律的大好形势,所谓的音乐节目,其实就是三首歌:《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天大地大》,翻来覆去的播。说来颇有讽刺意味,京剧是我们的国粹,而我第一次听到的传统京剧,竟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躲在被窝里,抱着收音机从前苏联的广播电台偷偷收听的,要是让人知道了,那可是收听敌台,够蹲监狱的罪过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当时在上小学,从五年级开始,学校就停了课,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这人自小好静不好动,学习不错,喜欢看书,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在这严苛的“文化荒漠”里, 竟然被我找到了一小片绿洲,尽管是那么的荒芜、渺小,毫不起眼,却实实在在的陪伴了我几个月的时光,使我增长了不少见识。说来您可能不信,这片文化绿洲,竟然就是当时满大街张贴着的大标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那时候,北京的街头完全被一种狂热的气氛所笼罩,大字报、大标语铺天盖地,各种各样的人,从国家的领导人、政府部门的负责人,民主人士,文艺工作者,以至于企业的厂长、书记,一概被打倒、砸烂、狠批,有一次我还看见墙上赫然写着“油炸米高扬”、“清蒸柯西金”、“红烧勃列日涅夫”的字样(真是好胃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大标语的纸张是一种很薄的纸,有粉色、黄色和绿色等三种颜色,记得是四分五一张,两张九分钱,买一张就是五分钱。另外有一种大红色的纸,比较贵一些,但是爱掉色,一摸一手红,专门用于比较喜庆的场合,这种批判或者炮轰等等的内容是不可以用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许是为了节约吧,有一段时间, 许多大标语使用的纸张换成了旧报纸,粗黑的字体写在印满字迹的报纸上,依然清晰可辫,并不影响展示的效果,当时的四旧已经被破得相当彻底,所有以前出版的东西都成为了四旧、毒草,根本就见不到,而这些报纸都是文革前的,多数都是六十年代的,个别还能见到五十年代的,上面的内容丰富多彩,百分之百应该属于被扫荡之列,不知当时负责这事的头头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把这些宝贝堂而皇之的贴在了众目睽睽的大街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天从报纸写就的标语前走过,有时不经意的看上几眼,这一看不要紧,我立刻就被报纸上的内容吸引住了,除去时事新闻,我最喜欢看报纸上文艺版的内容,诗歌、小说、杂文、奇闻轶事、人物介绍以及美术作品等内容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从这上面,我知道了许多作家、诗人、演员、画家,知道了戏剧的三大表演流派、契斯恰科夫素描体系、苏联的巡回展览画派、列宾、苏里科夫、希施金、列维坦、山药蛋的赵树理、白洋淀的孙犁、贺敬之的《雷锋之歌》、刘白羽的《长江三日》、马连良的《借东风》、程砚秋的《锁麟囊》、七侠五义、三红一创(中青版的四部经典:《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李宾生的插图、李克瑜的速写、华君武的漫画………,我突然发现原来报纸上有这么多好看的内容, 虽然黑色的标语字迹使得阅读变得断断续续,经常是正读到要紧的地方,突然就没了下文,只能连猜带蒙,好歹看个大概,即便如此,依然是只要一有时间,就跑到街上或胡同里,站在墙壁面前看报,有时候报纸是竖着或者是倒着贴的,于是只得把脑袋横过来,姿势虽然难受,我却仍然乐此不疲,像是饥渴的行路之人突然间发现了甘甜的清泉,如饥似渴的享受着阅读的乐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幅列宁和斯大林在一起的雕塑的照片,当时我对于领袖肖像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收集热情,虽然雕塑照片的网点很粗,形象很是模糊,但我依然爱不释手,只想着把它撕下来据为己有,可是手头也没带着刀子、剪刀之类的工具,比划了半天,也没敢下手,生怕撕坏喽。这时感觉到后面有人走过,怕被人发现,吓得我赶忙停手,心想等明天吧 ,带把刀子过来,省得裁坏了。谁知等我第二天再来的时候,昨天还好好的报纸,已经被撕的七零八落,面目全非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正对着一片狼藉的墙面发愣 ,“哗……哗……” 巨大的噪音在身后由远而近, 三四个孩子驾着俗称“风火轮”的垃圾车,风驰电掣的驶了过来。对了,一定是他们干的!</p><p class="ql-block">声音在我身后停了下来,我心里一惊,莫非被人知道了我要撕大字报?我转过身,四个孩子每人推着一辆小车,车上安放着一个竹子或是荆条编成的大筐,几个孩子一只脚踩在车上,一只脚站在地上,有的双手叉腰,有的两臂相抱,齐刷刷的盯着我,面无表情!这场面,真把我吓的不轻,不知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只见那个领头的,缓缓的弯下腰,从筐子底下摸出个东西,一扬手,冲我撇了过来。吓得我一缩头,那东西并没有直接冲着我飞过来,而是忽忽悠悠的落在了我面前的地上。</p><p class="ql-block">“扯乎!” 只听那孩子喊了一声,没听清他到底喊的什么,写本文时我琢磨着有可能喊的是 “扯乎”,连阔如先生在他的著作《江湖丛谈》里解释过,这是黑道上的调侃儿,意思就是招呼大家快走的意思。只见几个孩子猛地向后蹬地,“哗……哗……”小车飞快地窜了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看清,地下有一个报纸包着的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折叠着的旧报纸,我把报纸展开,正是昨天我比划了半天又没敢撕的那张列宁和斯大林雕塑的照片!看的出来,四周是被用小刀仔仔细细的裁下来的。不觉心头一热,再抬头看时,那几个孩子早已不见了踪影。</p><p class="ql-block"> 那年头,这风火轮可算得上是北京的一景。驾此车者官称拾荒者,俗称就是拣破烂的。要说起拣破烂这行当,在北京城可谓久矣,在我的印象里,过去操此道者大体是两类人,老人和小孩。两类人拣的东西不一样,所持的家什也不一样。老人拣的是烟头,而小孩则是专拣煤核。拣烟头的老人一般手提一个袋子,另一手持一根一端安有针尖状物体的木棍,缓步街头,眼光巡视于路面,见有路人遗弃之烟头,则用木棍戳之,扎起烟头,很熟练的向袋口一抹,烟头即落入袋中,不用弯腰,也不用下手。这些老人把烟头拣回去,剥出烟丝,再卷成烟卷自用,自然就省了烟钱。拣煤核的孩子一手提一个小筐,一手持一个粗铁丝扎成的小耙子,成帮结伙的在垃圾堆里翻翻拣拣,把人家烧剩的煤球拣出来,敲去外面烧过的乏煤,露出里面没有烧透的煤核,拣回去给家里生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至于风火轮的出现,则是六十年代的事情,开始时大概是有人嫌筐子背着太过沉重,于是用几块木板,下面装上四个轮子,做成一辆小车,把筐子固定在小车上,推车的人双手按筐上,一脚踩车,一脚使劲向后蹬地,小车就向前跑起来,许多人是用的滚珠轴承来代替轮子,跑起来声音特别大,“哗啦哗啦”的, 有点像现在孩子们玩的滑板。在文革初期这似乎成了个很时髦的玩艺,一些半大的孩子每人弄上个风火轮,似乎也并不单纯是为了拣烂纸,他们经常三五成群的驾车招摇过市,更有胆大的跟在汽车的后面,一手扶筐,一手拽着汽车的尾灯,让汽车带着自己在街道上飞驰。时髦又威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拣烂纸的多了,废纸资源自然就紧张了。 好在北京的风大,大风很快把张贴在大街小巷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变成了到处乱飞的废纸,就成了他们的目标。其中有些人已经不再满足于满地捡拾废纸,而是致力于制造废纸了。于是,在北京的街头,会出现这样的情景,贴标语的人刚刚走开,一队风火轮呼啸而至,转瞬之间满载离去,而墙上已是斑驳零落,面目全非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依据这种回忆,我后来构思了一幅画,一面贴满斑驳的旧报纸的墙,上面用</p><p class="ql-block">粗黑的笔触写着革命口号,间或还用红颜色打着叉,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子,站在标语前面,正聚精会神的从斑驳和粗暴的笔触之间,辨认着那些被遮挡着的、断断续续的过去的文字。孩子身穿蓝色的外衣,经长时间阳光的照射,已经褪成了浅浅的灰兰色,只有在后背衣领的下面,还有一小块三角形的地方保持着衣服本来的深蓝色,那是被曾经佩戴的红领巾遮住而留下的痕迹,现在,红领巾取消了,只把这蓝色的痕迹孤独的、刺目的留在孩子的背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小学五年级停课,到接到一所中学的入学通知,这之间隔了有一年多。在中学里,一共有三次,每次不少于一个月,到农村参加麦收和秋收的劳动。其间曾创下一顿饭吃八个窝头的记录!在中学里另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是修建防空洞,学校的操场下面都挖了防空洞,我们班专门负责砌墙,总共几百米长的防空洞里的墙都是我们砌起来的,在中学的两年多时间,数学书第一册总共学到第27页,想想这学是怎么上的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六岁不到,我就当了工人,那时候就这点不错,不用在家里待业,今天还是学生,下午开个会,就成了工人了,转天就背着行李卷去厂里上班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学和中学,都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就算念完了,也没人张罗着给发个毕业证书什么的。说是初中毕业, 实际连小学也没念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凭着这点底子,我在进入工厂的第十个年头,也就是恢复高考后的第四年, 考进了大学,终于可以有个交代了,否则这一辈子,连一个毕业证书都没混上,岂不是白活了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古人治学有“悬梁刺股”、有“凿壁偷光”、有“莹囊映雪”,都被传为美谈,没想到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姑且称之为 “面壁学堂” 吧,真不知道是可喜呀,还是可悲!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