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古城出大西门,过浮桥,往西南方向有一条湘桂古驿道。斑驳的青石板,书写着从秦汉到今天的沧桑岁月。一条桃花江从远处迤逦而来,穿过古驿道,绕过石城山,汇入御龙河,就在这入河口,有一长长的滩涂,人称鸟沙洲,水浅滩长,秋冬之际,天水相映,蒹葭苍苍,鸥鹭翔集,很是壮观。</p><p class="ql-block"> 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拱桥颤颤巍巍地站在岸边与洲子之间,只能过人畜,不能通车。每年春夏之交涨大水的季节,连人也过不了。洲子中央高高的,有一老旧建筑,围着竹篱笆,远远望去是民居,走到近处才看到大门上悬着三个大字:灵悟寺。两边挂着一副对联:来时灵觉虔诚礼佛增福慧,归去悟心安然处世度众生。这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和对联跟粗糙的木制大门组合在一起,多少有些违和感。庙里没有大雄宝殿、天王殿、地藏殿、祖师殿、罗汉堂什么的,只有一间正屋,供奉了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门口镌有一副对联:护法降魔终凭霹雳手段,渡人救苦须得菩萨心肠。寺里平时只一个人:觉空师父。住持是他,沙弥也是他。日子过得清静,每日除了做些简单的功课,扫院子,到对岸山里捡柴火,捡菌子,摸鸟蛋,没事时便坐在江边打坐、钓鱼,小鱼扔回河里,大鱼丢进寺里一个大水缸。偶尔诗兴大发,打油诗信手拈来: 天边云色起,江上渔者愁。危樯空独立,细雨眠孤舟。水墨画竹影,白云淡桃江。蝉噪风愈热,鱼戏水益蓝。天高碧水淼,野旷白云遐。近村无歧路,深山有人家。风烟残阳里,蹉跎流年中。仙阁今尚在,犹怜独钓情。</p><p class="ql-block"> 这灵悟寺平时没什么香客,农历二月十九是个例外,这天传说是观音娘娘生日。天刚蒙蒙亮,四面八方的香客陆陆续续地就往灵悟寺来了,带着大米、面条、各式豆腐、小菜、蘑菇、香油……,大家先到的就动起手来,洒扫庭除,淘米煮饭,洗菜切菜,有条不紊。到得中午时分,得有百来人,觉空师父便披上一件有些发旧的袈裟,请出一盆山泉圣水,大家一一虔诚地正冠,掸尘,沐手,排成长长一队,跟着觉空绕着观音菩萨转圈。觉空手敲木鱼,嘴里吟唱着《大悲咒》,祈求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很是庄严神圣。</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的二月十九,斜阳在山,暮鸦归巢,累了一天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带着满足与期冀回去了。河对岸远远地来了一辆宝马车,车里下来一位颇为干练的女子,小西装,条纹丝带扎的围脖,肤色有些暗黑,落寞地上桥,过河,步入灵悟寺,沐手,拜佛,请香,抽签,打开来看却是一下下签:“不宜问事不宜行,九日常忧十日惊,一段荣华成大梦,翻来覆去总无情。”</p><p class="ql-block"> 觉空正打坐,微睁了双眼:“敢问女施主所求何事?”</p><p class="ql-block"> “婚姻……”</p><p class="ql-block"> “若问婚姻,这签恐有分手之忧,或是聚少离多之愁。阿弥陀佛!”</p><p class="ql-block"> “寿限如何,师父?”</p><p class="ql-block"> “若问寿限,亦不见十分好。不过,”觉空欲言又止。</p><p class="ql-block"> “师父,请明示。”女子双手合十。</p><p class="ql-block"> “世上万物本为空,施主不必烦忧。阿弥陀佛!”“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田亦空,屋亦空,换了多少主人翁?喜亦空,悲亦空,无非都是在梦中!”</p><p class="ql-block"> “人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在别人的哭声中走。这中间经历的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即人生所有的意义,你不曾带来,也不能带走。施主,你现在所烦恼的,不过是一片幻象。“人之生,不过八十来年。经历三次死亡后,即归于尘土,消散于无形之中。第一次是你的肉体消亡,第二次是社会性死亡,即大众对你的遗忘,第三次是亲情性死亡,超过三代以上的亲人自然而然就淡忘了你的音容笑貌,清明节都不会再祭祀你,到那时,你来过这世上的所有痕迹都被岁月的风沙给抹掉了,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所以,世上万物本为空,施主不必烦忧。阿弥陀佛!”</p><p class="ql-block"> 此时寺外闯进一男子,四十来岁,头发胡子乱糟糟,进得寺里,不烧香,也不礼佛,直接去签筒里哗啦哗啦摇了半天,一签掉在地上:“劳心费力欲成功,待得花开一阵风。多谢东君轻借力,望东别有一支红。”</p><p class="ql-block"> 觉空瞧了一眼这签,眉眼忽动,唱个喏道:“施主天额丰隆,地库饱满,若无高人指点,四十以后必有贵人相助!签语正是此意:东风凭借力,送你上青天!阿弥陀佛!”</p><p class="ql-block"> 夕阳落入河中,洒下一川碎金。是夜,觳平浪静,万籁有声。</p><p class="ql-block"> 次日清晨,于禅房里一夜酣眠的女子容光焕发,与昨日恍若两人。觉空师父跟男子已经将寺里的一只大水缸担了满满一缸江水,清清冽冽的,弥补了寺里没有镜子的缺憾。再一问,才知本地疫情突然吃紧,各个路口都已封禁,不得出入。因投资失败而背上一身债务的男子正乐得清静,便快速地融入了寺庙的烟火日常:担水,砍柴,捕鱼,捡蘑菇……</p><p class="ql-block"> 这女子是本地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娘,名牌大学毕业,能力十分了得,兼任公司财务总监和营销总监,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将丈夫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正觉人生得意风光无限之时,却发现丈夫早已移情别恋。一向自视甚高的她,不由心灰意冷,蓦然而生江湖退意。</p><p class="ql-block"> 这疫情一封就是半个月,解禁之日,觉空师父目送二人离寺,双手合十,唱个深诺:“阿弥陀佛!” </p><p class="ql-block"> 有总监夫人相助,男人很快就东山再起,他盘下了本地一家濒临倒闭的陶瓷厂,将一批准备报废的碗,升级成印上了文案的异形碗:温和幽默的爷爷,慈爱祥和的奶奶,赚钱养家的爸爸,貌美如花的妈妈,漂亮优雅的姐姐,乖巧可爱的宝贝,……产品大卖特卖,一下子就让这家濒临倒闭的企业起死回生。, </p><p class="ql-block"> 十年后的一个冬日,大雪纷飞,功成名就且幸福美满的一对男女重回灵悟寺,只是觉空师父已安然圆寂,岛还是那个岛,庙也还是那座庙,好像变化很大,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次日,男人调来了一个工程队,几天时间就建起了一座桥,将鸟沙洲与岸上连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从此,鸟沙洲不再是一座孤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