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孤坟(二)

吴金泉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很费力地爬上西边的土坡,还是没有信号,他试图去更高的一个土坡试试。于是,顺着那道山梁向坡上艰难地走去,皮鞋坚硬地磨着脚面、脚趾,把他的脚趾硌得生疼。他只好选择坡面较平的地面,移动着脚步。他终于登上了一个较高的土梁,还是没有信号。他不停地转换着角度,伸出胳膊,把手机举过头顶,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他只好沮丧地下了土坡,回到奥迪车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忿忿地想:豪华轿车,在这荒山野岭,还不如一辆破牛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电话打不出去,没有援兵,只能靠自己换胎了,可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活,也不会干,现在,只好硬着头皮学着干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从工具箱拿出扳手、千斤顶,打开后备箱,取出轮胎。他做好了换胎的准备。但奥迪车地盘太低,他无法把千斤顶放在前轴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脱了名牌西装,戴了双白线手套。他在驾驶室寻找着可用的座垫和毯子,却无法使用。后排座垫铺着高级毛毯,上面绣着漂亮的图案,绒绒的毛柔软,纤细,光滑,平整。他试图把它铺在车下,然后爬进车底,把千斤顶放在前轴下,可当他看到这条干净、漂亮的毯子,又把这种设想放弃了,他舍不得它。他想直接钻入车底,但那的地面,尘土、石子遍布,他的白衬衫和老板裤又会让布满尘埃的路面糊得面目全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焦急地围着小车转,她看着塌陷的轮胎,忧愁地说:“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摇着头,无奈地说:“除了换轮胎,再没有任何办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愁苦着说:“你把前轮顶不起来,怎么换?还是求救吧,让修理工来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凶狠地说:“要能找来修理工,我还用你来提醒吗?看来,只有牺牲座垫上的毯子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说:“不行,坚决不行,毯子弄到土里,就只有往掉扔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突然眼睛一亮,急急地、兴奋地说:“你把纸铺在地上不就行了,这么多的纸,一沓一沓地铺过去,肯定能给你铺一个棉垫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犹豫着:“可这些东西是给妈的,用了合适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笑了:“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用过,一样可以给妈,又不是再不能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想:也是,那么多的纸呢,用些也无所谓,再说,现在是救急,就是让老妈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的。于是,他快速从后备箱提出那两捆纸,解开,把那些黄纸,一沓沓地扔在车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拿了一沓纸,垫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上去。贝贝围在她的身边,它一会儿仰头看看女主人,摇动着尾巴,一会儿嗅嗅女主人的裤腿和脚,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何莉莉看到姚峰费劲地收缩着大肚皮往车下钻,又抬头看看挂在半空的太阳,她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便站起身,到后备箱取出一个大塑料袋,然后又坐在了那块石头上。她在塑料袋中翻找着,取出了一袋糕点撕开,拿出两块,一块送到了自己的口中,一块放到了贝贝的嘴边。贝贝闻了闻,抬起头,瞪着两只圆眼,定定地望着她。她感到自己的吃相难看极了,贝贝都不吃的东西,她却大口吞咽着,她的肚子也太不争气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和姚峰没吃早饭,贝贝也没吃。早晨走的时候,姚峰便给老四打了电话,告诉他今天要回家看老爸。如果当时姚峰不听她的,而直接去老四家,也许,她现在已经吃上午饭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使劲咽下了那块蛋糕,又开始在塑料袋中翻找着,面包、芝麻饼都拿出来拆开,可贝贝一口都不吃。走时,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车会坏在山沟里。她没给贝贝带香肠和牛奶,她拆开了袋中的所有食物,可贝贝就是不吃,它只是摇着小尾巴,仰脸望着她,喉咙“吱吱”响着。它的眼中逐渐地汪满了泪水。她不由得一阵心酸,一把抱起贝贝,把脸贴在它的脸上,她用纤细、白嫩的手抚摸着贝贝光滑的皮毛,心疼地说:“噢,贝贝,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挨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凶狠地朝姚峰吼了一声:“快弄呀!”吼出她又后悔。她知道,他比她还急,不能为了贝贝对他发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向山口子那里望去,希望能出现一个人或是一辆车。大的坡体弯弯曲曲,已经由多处凸出的棱角把来路遮住了。从那开阔的谷口,只能看到远处的天和天边漂浮的云。谷中吹进一股凉爽的风,顺着山谷卷起细微的尘土,向山谷的深处扑去。它起伏回旋着,用它看不见的利刃削着土坡的棱角,把那些凸出部打造得千奇百怪,惟妙惟肖。谷口,没有人,只有风,她和他似乎走进了一道死亡的绝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似乎又看到了兰英,她随着那阵轻风飘逸而来。她身形修长,披散着长发,长发中隐现着那张毫无表情的冷峻的脸。一股逼人的寒气从那张脸中透出,使她不由得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有点怕,想喊出姚峰,却见他正躺在平铺的黄纸上,往车轴下放千斤。蓦然,她的眼前闪现出三年前兰英入殓的情景:兰英躺在棺材里,身子的两侧装满了黄纸,就像她平躺在黄纸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不由得一阵心酸。她真后悔,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让自己的男人也躺在了黄纸上,这真是犯了一个人生大忌。她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怎会舍不得一条毯子呢?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一条几千元的毯子,无非是牛身上的一根毛。她怎么会拿丈夫的鸿运,让他去触那个霉头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该的,这件不可预知的错事,给她种下了无法医治的心病。她觉得爆胎事件很可能是兰英在作怪,这条山路和这荒凉的山谷,早已给她埋下了潜伏的危机,随时会让她和姚峰遇上不可预测的险情。</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山接到大哥的电话,吩咐杨丽赶快准备吃的和喝的。大哥三年没登家门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这几年忙得就连春节也没顾上回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山在第一时间把大哥要来的消息告诉了父亲,老爷子表情冷淡,只是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他对这个儿子已经淡漠了。他的到来似乎并不能给他增添一丝喜悦,相反,倒勾起了他很多的不愉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杨丽倒显得忙乱起来,大哥现在已经是身价百万的大老板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大哥和何莉莉来了,她用什么招待他们才好。她想在县城的餐厅定一桌酒席,让姚家的兄弟好好地聚一聚,可去餐厅,公公却躺在轮椅上,行动极为不便。她征求丈夫的意见,看这事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山说:“好办,他又不是天神,来了,有啥吃啥。他就是再有钱,可忘了自己的先人,忘了自己的家乡和兄弟姐妹,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种人吃惯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到我们这穷家来,你做个大盘鸡,随便炒几个菜,吃顿拉条子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杨丽说:“说归说,可事情不能那样做,大哥毕竟三年没回家了,我们就是再穷,可一顿好饭还是能做起的,这事,和你说,等于没说,还是我来安排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杨丽放下手中的活,骑着电动车,匆匆忙忙地向集市赶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山推着父亲到院门口晒太阳。</p><p class="ql-block">老爷子坐在轮椅上,两眼无神地呆望着远处的天,田间那片茂盛的绿色,而后,把眼光投向了乡村的大道。大道两边栽了两排风景杨,枝干粗壮,绿叶茂盛,两排杨树秀丽挺拔,树梢伸出的枝叶,相互像要连接起来,绿树把村道遮盖的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就是一条笔直的绿色通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路上没有车,偶尔有人骑着摩托,开着小四轮通过。老爷子目光迟滞而呆板,他盯住一个地方,能看很久很久。有时,他在看天,看天空中云彩浮动,变化,从西边涌向东边。那飘飞的云一会儿像透明的白纱,一会儿又变成了浅灰、深灰,逐渐形成了黑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时,他在看田野的绿色。那绿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也变幻着色彩,或深或浅,由淡色转为深绿,又转成翠绿,最后,被阳光洒满了一层灿烂的金色。他盯住它们,似乎在想什么,在追忆以往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岁月,在重温在那些岁月中发生的故事。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紧紧地盯着,脑子里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爷子患了脑萎缩,老年痴呆症。他的大脑时好时坏。心情好的时候,还能记起一些事情,心情糟的时候,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由于病情逐渐加重,他产生了语言障碍,由说不清话转为不会说话,跟人沟通,只能用眼神,摇头或者点头来表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爷子的哑语,只有姚山和杨丽懂,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摇头和点</p><p class="ql-block">头在表达一种什么想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次,老爷子却破天荒地盯着大路在望。也许,姚峰的到来唤醒了他脑海中的一点记忆,他在努力地追忆那个逐渐在脑海中淡漠的影子。姚峰是谁?他跟自己有关系吗?他一会儿觉得姚峰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可他又记不起姚峰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长得什么模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努力想着,调动起自己迟钝的思维,把这个姚峰从记忆里寻找回来。一会儿,他感到一片模糊,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那个姚峰,他再也想不起来了,他离他太远,他搜寻,捉不到他。姚峰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突然,他的心猛然震颤了一下,他不觉产生了一阵燥急。他本能地转动起轮把,轮椅慢慢向前移动,他双手使劲,不停地转动轮把,使它移动的速度逐渐地加快。他的双手鼓足了劲,轮椅直直地向前滑动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停下。”姚山快步奔了过来,刹住了前行的轮椅。父亲的反常举动,使他大为吃惊。他不知父亲受了什么刺激,会使他产一样。父亲看够了风景,晒足了太阳,他便推父亲回家。这次,父亲怎么会突然有劲,转动轮椅?是姚峰的归来触动了他那根麻木的神经吗?父亲前行的方向正好对着村中的大道。难道,父亲要去迎接这个远去的儿子归来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你想起我哥了?你想看到他吗?”姚山俯身问父亲,就像一个成年人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轻轻摇摇头,又点点头。而后,又把眼光投向了村中的大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你想去迎接你的儿子,对吗?好,我推你过去。”姚山推着轮椅,走向了村头的大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这条村道离他的院门口也就十几米,出他的小院,向右一拐,便上了村道。平时,老爷子在屋内待不住,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总要到院门口晒太阳。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匆匆过往的人和车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天太热了,姚山便在父亲的头顶撑一把伞,轮椅上给父亲放了水与吃食,父亲会在院门口坐很长时间。自从父亲下肢瘫痪后,姚山和杨丽便轮换着陪他。家里、地里的活忙不过来,二哥姚波两口子、三哥姚梁两口子会主动搭把手,照看父亲或帮他们干地里的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路口,老爷子稳稳地坐着,看着村道的尽头。许久,身子一动不动。(待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选自吴金泉中短篇小说集《情殇》,三峡电子音像出版社,2024年6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作者简介:吴金泉,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吉木萨尔县政协委员,县文联理事、副秘书长,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回族文学》 杂志社签约作家,湖南毛泽东文学院第五期新疆作家班学员。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篇,网络平台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水的童话》,中短篇小说集《五枚金戒指》、《故土》、《旋转的花裙子》、《古道啸声》、《乡下那些事》,长篇小说《让爱醒来》,报告文学集《永不褪色的军魂》。其中,由伊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旋转的花裙子》和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乡下那些事》入选自治区“新疆文学原创和民汉互译作品工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