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岭南牧歌

“父亲”，一个厚重的字眼，一个永恒的话题。多年前我曾以《岭南牧歌》为题写过自己的父亲。再提笔，竟是怅然若失，五味杂陈。父亲小时离娘早，少年持家，从放牛扶犁开始到包产到户后，父亲只钟爱两样，放牛和种地。牛是父亲少年的玩伴，也是后来务农的帮手；地曾是父亲的命，后来就成了父亲的命运。直到今天，七十五六的老父亲对土地依旧虔诚，可惜早已力不从心。牛早就不放了，所以我再也没听到过父亲唱歌，记忆中父亲是爱唱的，尤其是在放牛的时候。而今看到大片荒芜的曾经长满庄稼的地，父亲总是无端的发脾气，惹得娘不时抹眼泪：他是嫌我干不了活了么，没良心的！

看到今天步履蹒跚的我的父亲，不时像个孩子似的给你找找事。“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得感谢上天的眷顾，老头身体无大恙，耍耍脾气更健康。和他的同龄人相比，当过干部的、一生经商的、包括经常出门在外的，个个都比他看着年青，神定气闲、从容不迫。让父亲向人家看齐，父亲给我个白眼：我要是玩一辈子，我比他们还年青！！

这就让我惭愧了，新中国都解放多少年了，我却无法把父亲从土地上解放出来。记得两年前，父亲偷偷又种上了小麦，结果到收麦时力不从心了，母亲偷偷告诉我们兄弟回家帮忙。端午节时，天气忒好，父亲当着所有儿孙的面，自豪地晾晒他的劳动成果。我问。

“共有多少斤麦？”

“有一千多斤。”老父亲很傲娇。

“一斤能卖多钱？”

“一块二三，卖不到一块五了！”

“给你按一块五算，你这些麦总计不值二千块。从种到收，你应该花费……不止二千块么？！”我嘻皮笑脸、洋洋得意。

“……”父亲的脸黑实了！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骂我们是一群白眼狼，吃过都不认帐了。

现在父亲是不种麦了，但玉米，豆类却没少种。可惜随着生态恢复，野生动物越发嚣张，搞得父亲又是扎草人、又是放鞭炮、又是买喇叭，买优盘、放录音……当这些玩意儿都不管用时，父亲就干脆夜夜守护他的庄稼，与灵醒的森林居民斗智斗勇。即使这样，三分之一的庄稼也被森林里的居民给抢劫了。在收获玉米的季节里，父亲也终于熬倒了。我送药回家，父亲像凯旋归来的将军：今年苞谷还是我种的没糟蹋，某某，还有某某，晚上懒得去照看，结果苞谷全让野东西整光了！父亲大手一挥，深陷的眼就眯了缝，哈欠连天，清鼻长流。

屋檐下挂起的玉米棒子像齐整列队的士兵，咧开的玉米粒如金黄的大板牙，在秋日的阳光下，明晃晃地耀眼。

我曾对妻开玩笑说估计台湾解放了，父亲也不会从土地上解放自己。开过玩笑之后，想想父亲这一生，心底便就悲凉了。

小时候我对父亲说，等我长大了你就不用种地了。如今我已年过半百，父亲还在守护他的一亩三分地，而自己帮父亲侍弄土地的日子历历可数。

后来我又说，等我有钱了你就可以享福了，我有了自己的工资，却杯水车薪。父亲照样忙得苦，肩挑背扛，风雨无阻。落下一身劳伤。母亲说父亲的身体就是天气预报，看到父亲呲牙咧嘴就知道要变天了，准得很。

再后来我娶妻生子，自顾不暇。父亲依旧在刨他的土地，把辛辛苦苦的收获按季分装打包一一分给儿女们，看着孩子们“打劫分赃”，父亲的小眼睛又眯了缝，一脸褶皱如他的地，一漾一漾地就更皱了！豁牙的嘴似乎想开嗓唱几句，但终没能成。

如今土地依如当年，亘古未变，春去秋来，即使是长草，也绿茵如毯。而父亲却无法与他的土地媲美，垂垂老矣！我曾劝过父亲：别种了，都快80后了，保证不让你和母亲只喝稀饭。父亲脸又黑了：只要我能动，让那么好的地荒了，我没脸！父亲倾其一生似乎都在呵护作为一块地的荣耀和尊严，土地销蚀了父亲的岁月，却并未给他多少荣光和一个农民应有的尊严！

而我，我们，如日渐荒芜的地，也未能给足一个父亲应有的骄傲，一个农民应得的尊重。

公开说过“我是农民”这句话的人往往都充满了自豪感和优越感。可怜的父亲从未理直气壮说自己是农民，但他的谦卑和无奈无论在哪，都会暴露他的身份。写到这儿，莫名的，我就想起了周深正火热的歌《大鱼》：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怕你飞远去 怕你离我而去/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每一滴泪水 都向你流淌去……

和大鱼比，土地，就是父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