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处的那片山林

刘剑桦

　　像穿行于世外的一粒尘土，我踏上覆满浓荫的林间小路，前往我不熟悉的那个世界。它满溢盈盈绿意、新鲜又稳重、幽深亦馥郁的气息，既令我欣悦，又不敢轻慢以待。

抬望那片白云深处的山林，原生林与次生林层涌叠出，葱茏翠茂，宛如一张巨大的绿绒毯，密密实实，敦厚柔软，随着苍莽大山迤逦远去。

最初我小心翼翼，脚步轻放，担心惊扰林子里的秩序，或惹怒一只脾气暴躁的小动物。然而凝神谛听之后，遂知道林子丝毫不曾在意我的不速之临，蜂蝇照旧振动短翅，粗鲁地扑向花朵与腐叶；没有一片叶子是安静的，一阵风或一束阳光，都会迅速引来一场喧哗与沸动。林树挺拔，葱翠明亮，人在林子的颜色里，显得分外灰黯、落败。远处的林涛此起彼伏，轰鸣不息，犹如汹涌的洪流奔下山涧，既能引诱一个浑无恐惧的探险者，也足以慑愕像我这样一个大山之外的陋识人。鸟鸣清脆光滑，似乎紧贴在我身后，我却始终找不见它们妙丽的身影。

　　一条石头垒就的小路，高高低低，弯弯曲曲。这是通往山林深处唯一的道路，也是我的充满幻奇之路。但我不会想得太多、太远，在这蓊郁的山林里，我甘愿因为敏感而发酸的视线被蒙蔽，被蒙蔽在这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绿海之中。

小路细长、幽静，因为潮湿，石头底部生出一层绿茸茸的苔藓，光斑在上面忽而跳跃，忽而隐匿，仿佛一个关于遽来与消失的寓言。路旁铺满经年落下的叶子，厚实蓬松，并丛生大片浅绿色软藤植物。这些弱不禁风的植物丰盈柔嫩，茎杆纤细，阳光下几近透明，匍匐于地表，我无法想象它在暴雨中的情景。

在这生机盎然的林子里，事物都在萌生，快速茁长，唯有我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外来者在低矮下去，渐次被偌大的绿色橡皮块一点点擦去，及至无迹。

　　而很快，眼前就是一片多彩明媚的山坡。坡上，黄蜂、瓢虫、蚂蚁、蝴蝶、蜘蛛、毒蛾、蝎子，正在忘形地贪恋着野花的鲜异和恣肆。盛放的花朵散布在青草丛中，参差错落，颜彩相间。这些只有指甲大小的花朵，极其单薄，却开得奔放、奋力、自信。它们孤绝且无序，树根上，灌木下，溪涧旁，石缝里，到处都见其绰约的风姿。它们没有集体，蓝花不与蓝花结伙，白花不与白花为邻，似乎丝毫不需要伙伴的温慰与勇气，便能独自生长在一丛荆棘里；似乎生来就热爱并钟情于这面山坡的凌乱与自由，开得既舍生忘死，又窈窕动人。它们俨若保有一个卓异的秘密，之所以打乱秩序，完全是为了拒绝人类与他类物族能够轻易地言说它们。

有风吹过的时候，山坡会很快荡动起来，却也更加迷人。花枝迫不及待地摇摆着，仿佛接到了远方传来的讯息，那讯息是久盼的想望，也是突如其来的召唤，使它们再难按捺满心的热情，以至于忘情摆荡，欣腾成一条缤纷的河。

从山坡上的一朵花，到河里的一滴水，也许正是风所传递的一道生命之请。

　　老远便看见一株白色的满天星，牵着它黑色虚幻的影子，在风中奔跑。当它渐渐降落下来，恰巧紧贴在一只蝴蝶的旁边。而那只蝴蝶则停伫在一片硕大的树叶上，双翅合拢，我看不到它翅膀上锦缎般的花纹。阳光明丽，树叶熠熠生辉，它长久地停伫其上，仿佛观众退场后，光芒四射的舞台上，一位面对空荡与孤独的演员，默然无语。在我的身前身后，它的同伴——一群翩飞的舞蹈家里，只有它离我最近，并静止在阳光里，如一片橘黄色叶片，魔术般斜立着。没有人知道它在想什么，或者它什么也没想。

也许是我的呼吸惊扰了它的小憩，转瞬，便见它展开翅膀，在我眼前飞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但没多久，我看出了它有些犹豫，因为当它飞至抛物线的最高处时，来来回回旋转了两圈，便显得有些茫然，不知飞往何处，一如跃动的音符，在节奏的替换处稍作休止，以便进入旋律更深处的欢乐与疼痛。

就是在这一时刻，我决定跟踪并注视它。

　　躜行间，林子渐渐变得清澈、宽阔。大自然驱走了我素常的平静，我竟深情且长久地流连在了一只蝴蝶的生命里。

这只美丽的蝴蝶稍作停顿，便开始沿着小路低飞。我大约只看到它斑纹的颜色：乌黑与绛红。它飞得无章可循，几次犹疑着想停下来，都因为我黝黑影子的冒犯而被迫放弃。后来它终于落在路边一块灰白的石头上。大概它实在不愿再奔命了，抑或也感知到我虽然冒犯了它，却并不是一个手持纱网的捕蝶人，而且在我的影子里不曾触摸到危险。只见它稳稳落下，并且奇异地张开了翅翼，仿佛怜悯我的好奇心，抑或我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友好的默契，它准许我窥探它无与绝伦的花纹，而我也不要再惊扰它的好梦。我惊喜万分，慢慢蹲下身子，再轻轻靠近它。一切尽收眼底。我的瞳仁一定映见了神的旨意——神说，你这黑暗里诞生的卑微生灵，让蝴蝶身上的绛红，为你贫血的身体带去沸热吧。

蝴蝶身上的花纹乌黑而规则，斑点绛红而无序，这卓异的排列天工夺人。那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视：世界漆黑，一只明亮斑斓的黄蝴蝶引领着我，迳向无始无终的时间深处疾速飞去。

　　奇怪的是，接下来，蝴蝶竟引着我来到了一条顺流而下的溪边。

溪水不宽，四五步便可以横跨过去。水沁凉，水声清脆，一刻不息。浓荫下，凹洼处的水流稍稍平缓，聚集着暗昧的光，像飘展的黑缎或光滑的黑玉，比起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水面，显得诡谲而神秘。

据说很多当地人也不曾找见溪水源头那个汩汩涌动的泉眼。这是一个圆满而又令人讶喜的回答。穹宇下的事物，生生不息，繁衍盘绕，那些不可知不可解仿佛恩降，因为曾经获知了宇宙秘密的人，不是死去，便是眼瞎耳聋，苟活在世。

我是期许这种未知的，它更能引发我的迁想，使我远离此刻。只是我并不知道，于时间而言，那个涌出泉水的不可知处，是过去还是未来。在这片初次邂逅便喜欢上了的山林里，我不仅不辩方向，也渐渐无法辩知时间了。

　　溪水依山而下，高高低低，曲曲扭扭，布满巨大和细碎的卵石。溪水两旁，是茂密的松杉、银杏、香樟，和不知名的灌木与花朵。溪水幽幽流着，悠然散漫，摊开着细长的身躯，不知所来，也不知所去，表情淡然，淡然到似乎根本不关心自己是谁，又终归何处。

看上去，无人与这条溪流有更多的亲近，即便在夏天。甚至连看林人都远离着它，因为它的凉冽，路过时至多撩起一片水花。仅仅是一瞬的凉意，也足以感知到它的肃厉和拒绝。我不知道这条温婉妩媚的溪流，何以具有如此渊深的潜意，或许它是想借此疏离人群，更与浊世撇离吧。

但是，水的沁凉并未使我忘记我初时的奇幻之想，以至于我一直期待着一件美好的事物顺流而下，流过我的眼前，或者停息在一片树阴下的水面上。所以，接下来的前行里，当水面的阳光耀花我的眼睛时，我干脆逆流而上，一路去寻找它。当然，这样做只是为了证实这件美好的事物——虚静——终于被上游的某块石头，阻挡在了我所末能抵及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