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歌

梅飛色武

文：戴崇武

美篇昵称：梅飛色武

美篇号：7487745

1976年8月，在四川省电影美术美训班学习一年后回若尔盖，县委宣传部立刻给我安排了一个中心工作：到辖曼乡的远牧点拍幻灯片。

辖曼乡地处九曲黄河第一弯另一个支流黑河的上游，夏季草场的远牧点远离乡政府几十公里，在热尔大坝边沿，是青海、甘肃、四川三省藏区交界的地方。趟过黑河，左边是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右边是甘南藏族自治州连绵起伏的退化沙丘。

第一次跟电影放映小队下乡，辖曼乡政府派了五匹马和一个藏族兽医，来若尔盖县城接我们。

从县城到远牧点没有便道，要经过的沼泽草甸，连手扶式拖拉机都开不进去。骑马的直线距离一百多公里，马儿不吃不喝也要蹦跶十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我们骑的是乡上安排的老马，老实巴交的不能跑。两匹驮放映器材的马更辛苦，它们的背上是上百斤重的柴油发电机、不能摔的胶片放映机。

戴崇武 水彩《辖曼乡》20*20cm

下乡的行头是又厚又长的马搭子，里面装满了垫的盖的被子、毛毯和皮大衣，横叠在马鞍子上，足足有六十公分高。

我要爬上近两米的马背，只能将马牵到高石墩子上，还要有人托着我的屁股才爬得上去。

上午八点出发，中午就在黑河牧场场部下马吃饭，撤把尿又接着上路了。

快到远牧点了，已经看到大片大片的沼泽地了。识途的老马昨天才从远牧点过来，今天仍然走的颤颤巍巍，生怕踩不准自己的蹄印，滑进冒着泡泡的沼泽，翻倒在泥浆里。

如果它越挣扎沉得越快。

那将是灭顶之灾。

大草原的马尚且如此，奈何我们这些汉族人！

韩梅 水彩《九曲黄河第一湾》20*50cm

索朗反应好快，他跳下马赶上来，拽紧了我的马笼头，吆喝着老马往后退：“唉，快到了，你们都跟在我的马后面，不会有事的，放心。”

索朗是州兽医学校毕业的藏族小伙子，一双剑眉、一双大大的眼、一张娃娃脸，完全没有草地藏族人的彪悍和威猛。他是我们的通司（翻译），乡政府特别指派他做我的助理，协助我们完成县委宣传部下达的中心工作。

那个年代农业学大寨，藏区不可能砌石造田，黑河牧场是县革委的试点，动员了全乡的牧民和上山下乡知青，就地取材，把沼泽地周边的硬草甸切割成草泥砖，堆砌成高一米二的草厍轮（一种泥草砖堆积起来的围墙），让牛羊实现圈养。

我的任务就是要将他们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劳动场面，拍照片制成幻灯片，向全县牧区推广。

戴崇武 水彩《牦牛》54*38cm

为了慰问战斗在第一线的牧民和知青，县电影公司从州公司调来了三部新电影《智取威虎山》、《沙家滨》和《红灯记》，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样板戏。

藏民们听不懂京剧，但喜欢杨子荣与土匪们的黑话对白，喜欢李铁梅高举红灯的扮相，更喜欢阿庆嫂与刁德一、胡传魁的巧妙周旋。

藏族人模仿天赋极高，看了几场样板戏后，懂点汉话的青年和小娃娃，闲着没事，都会来几招变声变调的京腔：“脸怎么黃了，防冷涂的腊。”

他们一高兴起来，就会亮着嗓子来几句京歌：“这小刁，倒底耍的什么鬼名堂？”

在荒无人烟的远牧点，蓝天白云下，他们天籁一样的山歌声，飘的好远好远，让老人和孩子们欢乐一天。

戴崇武 水彩《牦牛帐篷》30*30cm

天已经黑尽了，终于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有牧民接着，我脚趴手软滚鞍下马摔了个仰八叉。

我的那屁股沟沟哟，又酸又痛火辣辣的。

牛毛帐篷是远牧点牧民堆放酥油奶渣青稞粉的专用帐篷，用耗牛毛编织而成。帐篷防晒防雨防风结实耐用不透光，钻进去里面漆黑一片，不点亮马灯啥也看不见。

半夜，下起了大雨，听着帐篷外劈哩啪啦的雨声，感觉到垫子下湿漉漉的，慌忙坐起来，尽管帐篷四周都扎紧了，还开了流水的小沟，还是扺挡不住草原上的狂风暴雨和鹅蛋大的冰雹。

听着风声雨声和冰雹砸在帐蓬顶上咚咚声，我不敢睡了，生怕冰雹打穿了帐蓬，砸到我的脸上。用手电筒照亮头顶上的帐篷，牛毛上布满一层闪闪发亮的水帘。我心生好奇，站起来用手指一摸，冰冷。

韩梅 水彩《秋》54*39cm

我听到放映队长大叫：“快停手，摸不得摸不得！摸破了水膜帐篷要漏雨哟。”

说时迟那时快，刚被我手指摸过的地方，变成被水浸透的深色，雨水很快滴滴答答的掉下来。

我赶快爬起来，挪开地舖，坐在青稞口袋上，等待天亮。

队长气呼呼的，用满口的内江方言教训我：“也难怪你，你没有到牧区下过乡，也没住过牛毛帐篷，不懂下大雨时，是不能乱摸帐篷内壁的。牛毛编结的帐篷，全靠密集的牛毛特有的油脂保护层，再大的雨都穿不过这层天然的屏障。但是破坏了这层油膜，保护层就完毬了！你小子，跟着老师傅学着点，免得吃憨亏。”

一夜的暴雨迎来的一片朝霞。

戴崇武 水彩《远牧点》54*38m

喝奶茶吃糌粑了，我们的手笨，都揑不成又香又甜的糌粑块块，只能喝连汤带水的糌粑糊糊。

远牧点离黄河太远了，到支流黑河也有十几公里，熬砖茶只能用牛脚窝里的雨水。

昨晚才淋到牛脚窝里雨水和沼泽地里的积水混在一起，已经变得混浊和油汚，水面上红黄色的是牛粪与烂草汚泥的混合，油迹则是沼泽里含铁的矿物质上浮的油泡泡，时不时的散发出一阵一阵的腥臭味。

远离河道的远牧点，只有这种水源，要水煮牛羊肉，干吞青稞粉只能靠它来湿润。牛奶是有限的，它必须保证酥油和奶渣的制作，那是草地人生命的根本。

牛脚窝里的雨水，我是第一次看到，那泛着青紫红黄的混水能喝吗？可第一次喝它的时候，已经被糌粑的青香和砖茶的苦涩复盖了。

只是到了晚上，那肚子的气涨和绞痛，才叫惊心动魄，让我刻骨铭心。

戴崇武 水粉《草原的早晨》28*38m

喝着酥油奶茶啃了几口干馒头，索朗等我穿上雨靴，挎上方盒子照相机，直奔工地。

一大片沼泽地上，湿渌渌油浸浸的草垜子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露珠，像千万颗小星星在闪耀。

赤裸上身的牧民们，手挥十字镐，脚踩铁铲子，吼着豪爽的藏族号子，正干的热火朝天。他们知道县领导把他们评为学大寨的先进集体，要拍他们的照片做成幻灯片，向全县通报、推广宣传。

一大早，男男女女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哪怕雪白的衬衫上溅满污泥脏水，也总是乐呵呵的在所不惜。只要穿金戴银的姑娘头像和草地汉子强壮的身体能拍成照片，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我的镜头对准了草地汉子黝黑的脸膛，笔挺的鼻梁上的汗珠在流淌。移动镜头，我看到两个姑娘抬着几十斤的草皮砖，挺着胸脯往高垒着泥墙，脖子上的红玛瑙和脸上的高原红，美的就像天上的朝霞。

戴崇武 水墨《扎西卓玛》54*38m

一节一节的草皮墙在延伸，一个又一个硕大的圆圈，像画在绿色草海上的美丽图案。

我佩服藏族人的智慧，就地取材，围住他们的地盘，圈住他们的牛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今天我要拍上山下乡的草地知青了。九个知识青年，有三个来自成都，五个是若尔盖县中学的高中毕业生，一个女生是阿坝军分区牧场的子女，只有一个叫扎西卓玛的藏族女生是黑河牧场的草地人。

扎西是我在县中学就认识的高中学生，她长的很结实，圆圆的脸上，杏子眼晴往上扬起，浓黑的眉毛高挑着，薄薄的嘴唇总是嘻笑着，鼻梁高直如悬胆，整张脸庞显得立体深邃，让人一见就喜欢。她个子不高，能歌善舞，高音唱红灯高高举起的京歌时，青春的高原红更加妩媚多情。

韩梅 水彩《盛夏》38*54m

两天前我在黑河边见过她，她是回场部办事，她比我们先期骑快马奔回知青点，她告䜣同学们一个好消息：县上派戴老师来拍我们知青的幻灯片了。

幻灯片当时被称为土电影，在藏族人的眼中，神奇的很。

九个知青，骑着九匹唐克马，整整齐齐排在我们的帐篷边上。他们都穿上了旧的黄色军装，腰间束着军用皮带，几个男生的军帽还戴上了有毛主席像章。

三个女生，只有扎西骑马的姿势最帅，倒底是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两个成都来的女生，骑在非常老实的马背上全身绷得邦邦紧，颤颤惊惊的。都市里的干部子女，做梦都没有想到，上山下乡，会远走他乡到川甘青交界的雪山草地来安家。

我围着他们的马队转了两圈，本来就高大的骏马，一米七高的男生骑上去，连人带马两米多高。

戴崇武 水彩《姑娘们》54*38m

我要拍他们策马狂奔的镜头，没有移动的高台子，无论我仰拍和平拍，哪能拍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大场景。

怎么拍呵？我无计可施。

知青们单独的劳动场面，与牧民们一起挥汗如雨、挥锄铲泥、手拉手跳锅庄的照片，我都抢拍了不少，只是这最后一张表现知青劳动归来，信马由鞭的大场景，让我犯难：这可是我创作拍摄的高潮和重头戏。

放映队长和他的助手小夏，一个复员的本地兵都是外行。他们擅长插科打浑，不是摆点黄色龙门阵，就是大白天睡觉，鼾声如雷。

我、索朗和扎西找到生产队长，告诉他我拍照片的要求，请他想想办法。

队长一听一拍大腿：“呃，简单！你就站在刚砌好的草厍轮上拍照，那站的有好高嘛，让知青们对着你骑马跑过来，你慢慢拍就可以了嘛！”

韩梅 水彩《湿地》54*38m

我们兴奋地跑过去，仔细察看后发现根本不行：草砖墙虽高但很窄，只有二十公分宽。我要边拍边退，我的后面又没有长眼睛，肯定会摔的一踏糊涂。

索朗摸着脑壳深思一会儿：“要不，你骑在马背上拍。啊，不，不好，骑在马上，马只能前进，要它后退，有点难。”

扎西年轻，脑袋瓜子是要灵光点；“戴老师，你在马背站得穏不？”

“啊！没有在马背上站过，马动起来后我肯定站不稳，不得行、不得行！”

“呃，双脚踩在马蹬里应该可以吧？唉！这和你骑在鞍子上差不多一样高，还是矮了点。”

扎西眼睛一亮：“戴老师，我想你要是站在两匹并行的马背上肯定要稳当得多。”

戴崇武 水彩《花香》54*38m

藏族人真的是很有智慧，最终方案出来了：选两匹非常温顺老实的马儿，让两个壮实的牧民在前面牵着，索朗和队长扶我爬上草皮墙，让我背对着马头站在马鞍子上，他俩一左一右在两匹并行的马的侧面。他们用两只手抓紧我的两只脚，等我站稳了，再让两匹马同时慢慢的往前走，我叉腿就可以站在马背上拍照片了。

真的是奇思妙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只是，不能有丝毫闪失，我们的行动稍不一至，我的两腿就会分开，直接撕烂我的胯子。

索朗信誓旦旦保证：“戴老师，我们四个强壮的小伙子，在三个方向控制着两匹马，绝对没有问题的，你只管抓紧时机拍几张照片就好了。”

扎西也点头称是：“戴老师，你放心！你的安全，我们藏族人会拼起命保护的。”

韩梅 水彩《白河》54*38m

我怎样拍照的问题解决了，扎西倒犯难了。

九个人九匹马，要他们一条平行线从远处跑到指定位置，立刻就要勒住马彊绳，放慢速度让我拍照。说起容易，做起来难度太大了。

我知道那几个男生平时都喜欢飚马，骑术还行，两个成都女生就不好说了。

扎西嘻嘴一笑：“戴老师，我去找同学们商量一下，我们先排练几次，等演练好了，你再拍嘛！”

我喜欢小姑娘自信满满的爽快，我当然相信她。

一上午的排练，九匹马儿终于可以排成一排，向前迈进了。

在大草原，说马儿你慢些走，指的一匹马踽踽独行。两匹以上的马，只要齐头并行了，都会争先恐后的向前狂奔，生怕落在其它马的屁股后面，这应该是马儿好胜的天性。

戴崇武 水彩《青春飞扬》50*50m

几个小时的排练和调整，同学们都很佩服扎西姑娘：她知道马性、听得懂马语。

扎西的枣红马走在中央，一边是三个男同学，一边是成都的两个女知青，紧挨着的是蓝球队长王向阳，他左手握住自己的马缰绳，右肩上扛着铁铲，右手扶着铁铲木把子，手掌里挽着旁边白马的第二根马缰绳，右脚紧靠着女同学的马肚皮，由他来控制马儿的速度，应该是万无一失的行动了。

索朗和队长仔仔细细检查完他们的排列，马上叮嘱：“整个马队只听扎西一个人的口令行动。”

扎西上午排练前，专门选了一段平整的水草地，没有大块的土疙瘩，也没有很深的坑坑洼洼。

知青们上马，骑行到离我三十米以外的地方稍息，他们要等索朗发出前进的口令。

摄影：戴崇武

我在索朗和队长的帮助下，分开两腿，站上马背。等他俩抓住我的双脚后，我平伏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双手平托起挂在脖子上的方盒子海鸥照相机。

我的心跳加速，我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祈愿：只许一次成功！

知青的一字形排开的马队开始前进了，镜头里的天、地、人慢慢拉近了距离，只剩十几米了，两匹白马开始往前冲，马蹄下的水溅起了无数的水花，引得旁边的大黑马高高地扬起了头。

我抓住时机，咔嚓咔嚓连拍了五张。

刚松了口气，一瞬间六匹马儿已经冲到我们的面前。扎西勒紧了马彊绳，我只见她的枣红马原地腾将起来，前蹄在空中蹦跶乱蹬，贲张的鼻孔里喷着白气，大张的马嘴里冒着白泡泡。

扎西满脸彤红，杏眼笑成了一条缝。

戴崇武 水彩《燃情岁月》79*108m

成功了！这张120负片印出来的照片，非常捧！那是我在雪山草地拍了一千多张黑白照片中最完美的一张；广阔天地中，知青们的笑容，骏马的奔腾，跳跃的水珠，起伏的格桑花……

一派风和日丽，人杰地灵：晚霞中九个知青，扛着铁锹骑着马在向前进，年轻的生命恰如朝霞一样绚丽多彩、如鲜花一样灿烂芳香。

我把他们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刻拍了下来。

一个燃情岁月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