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大门南边的那棵老榆树已经有好几十年了吧,好像我的妈妈曾经说过,当年姥爷姥姥栽树的时候,她还是个没有出嫁的毛丫头。至于它是如何从一棵幼苗成长为如此遮天蔽日、雄踞一方的大树,我的确从未考虑过这个与我的光阴、前程、功名等毫不相干的问题。可这并不影响它一如既往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为树下的老人、孩子以及我们家的猫狗牲畜,在盛夏炎炎、黄土烫脚之际撑出一方阴凉,展开一片庇护。</p><p class="ql-block"> 大树底下也是蚂蚁的家园,为了能在茫茫叶海中觅得一口吃食,它们每天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在洞口和树顶的枝枝丫丫间奔波不休。像极了多年以后离开那片树荫的我们,在生活炙热的沙漠里拼命奔跑,在生如蝼蚁的命运中心有不甘。</p><p class="ql-block"> 像个饱经沧桑的长者,无言地呵护着树荫下的孩子们渐渐长大、羽翼丰满,又目送他们打起行李、背井离乡。树叶绿了又黄,落了又生,老榆树沉默地看着那些离家的孩子去了又归、归了又去,如随季迁徙的候鸟。</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多,年青人越来越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说,谁家的孩子在这里出生了。某天,那个偶尔来到树下、操着外乡口音的孩子,据说就是当年某个曾揪过榆钱吃的、孩子的孩子。老榆树疼爱的目光抚过孩子的头顶,心中升起莫名的忧伤。</p><p class="ql-block"> 也是在某一天,无数的花圈灵幡簇拥着一辆灵车经过老榆树下,长长的车队,白白的孝服,五颜六色的纸活,还有那一个个老榆树叫得上名字,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他们彼此在对视中会意,在无声中交流:今天送的,是那两位曾经亲手栽树的老人中仅剩的一个。</p><p class="ql-block"> 老榆树的心在疼痛中抽搐,树身一阵颤栗,撒下漫天榆钱。</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老榆树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生死轮回、命运无常,看惯了出殡送葬、入土为安,也看惯了他们匆匆地来、匆匆地埋,一番黄土青烟中的呼天抢地后,又匆匆散去、各奔前程。但这一次,真的不一样。</p><p class="ql-block"> 寂寥的村庄,冷清的日子,空旷的田野,连风似乎都不愿做过多的停留。老榆树依然固执地坚守着,呵护着树下那些勤劳不息的小蚂蚁,拥抱着树冠上喜鹊夫妻经营多年的老窝,遮盖着一群群躲避烈日、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守望着远远近近那些或开门、或闭户的农家院落。也守护着宿命中一场场的聚散离合,一次次的久别重逢。</p><p class="ql-block"> 老榆树被伐的那一天,附近能来的左邻右舍都来了。在一阵电锯歇斯底里的吼叫过后,老榆树朝着坡下的方向,在皮裂骨断的“嘎嘎”声中轰然倒地,尘土飞扬。留下那些曾经遮蔽在荫凉中的小草、蚂蚁迎着刺眼的阳光惊慌失措,惊得那对无家可归的喜鹊望着摔得稀碎的老窝盘旋哀叫。</p><p class="ql-block"> 在某个人的惊诧声中,人们一起围在了老榆树硕大平滑的断根截面前。树心被抽离的地方,在那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年轮中心,一股筷头粗细的清水正如泉眼般汩汩涌出,像被割断的动脉。那是老榆树这么多年来暗藏的眼泪,是风欺雪压、霜冷雨打的隐忍,是面对寂寞、荒凉、冷眼、孤独的委屈,是对所有那些他亲眼见证的、背井离乡的牵肠挂肚。</p><p class="ql-block">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中写道:“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或许作家笔下描写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里,我曾以一个孩子的好奇跟随一只蚂蚁,看着它从十几米外发烫的地面上一路狂奔,在跑进老榆树的阴凉下时,突然将身体伏在地上,用整个腹部贴着地面去拥抱树荫下泥土的清凉。那种惬意、放松的样子,就像如今偶尔回到老家,躺在父母那面大炕上的我。</p><p class="ql-block"> 老榆树倒下了,像个离世的老人,成为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中一张淡褪了颜色的老照片。曾经嬉戏树下的我们,行走在岁月的季节里,学着先辈的从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