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数到三

二黑哥

小时候，大院子里时不时鸡飞狗跳，哪家屋头指不定就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有娃被父母上刑了。大院子里没有响动是罕见的，娃儿偷懒没干活、家里缺钱、和邻居争田边地角，都可能成为娃儿挨打的导火索。左邻右舍见惯不惊，该干嘛干嘛。

只有邻居舒二妈打娃会引来集体围观。

舒二妈家的蓉妹崽经常挨打，她家先富起来，在周围邻居还局限在读不读书都一样，安排娃儿打猪草、捡柴、拾狗粪的思维下，舒二妈就领先一步，逼两个孩子好好学习了。

这一天，蓉妹崽又逃学了。在其他父母看来，逃就逃呗，反正有地种。舒二妈可不这么认为，拿着黄荆条把她押回来，打算先下个通牒，数完一二三后，还不端正学习态度，就上刑了。

——老子数到三，一，二，三……

蓉妹崽见势不对，溜为上策，一边哭嚎大造声势，一边迅速往外跑，“打死人了呀！嘤嘤嘤，打死人了呀……”

蓉妹崽的哭声大半个院子都听到了，不知道她瘦小的个子，是如何爆发出如此惊天动地的音量的。

舒二妈冲出门口，有些气急败坏，这个阵仗整大了，让邻居看笑话。她犹豫了下，开始跟在后面追。

于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育儿序曲热热闹闹拉开了。

一群小孩不嫌事大，欢呼雀跃跟在两娘母后面，沿着小晒场转圈。围观小伙伴挨打，那是我们的欢乐时光，铁锅笑耳锅，乌鸦笑猪黑，我们都以这种方式嘲笑过别人。

这群小孩又引来全院子的人都来看闹热，那时没有电视看。这比后来的电视剧都好看。隔壁八十岁的周婆婆牙巴都差点笑歪了。竹林里的麻雀也来凑热闹，叽叽咕咕闹麻了。连大狗小狗也跟着主人撵脚，在人缝中穿来穿去，偶尔望天嚎叫几句。鸡妈妈们看到人多，领着鸡娃也来了，以为会有点惊喜。

夕阳从竹林和土坯房缝隙里漏出来，屋顶冒出弯弯绕绕的炊烟，大人们洗净身上泥土收工回家，傍晚的晒场嘈杂而活泼，欢笑声、狗犬声、鸟禽声，喧宾夺主，掩盖了蓉妹崽嘶声哇气的哭声。

舒二妈哭笑不得，围着晒场跑了几圈后，汗水嘀嗒，气喘吁吁停下不追了。蓉妹崽也跟着停下来，她脸上冲出几道泪沟，可怜巴巴的回看她妈的脸色。有德高望重的老人趁机解围道，“算了，算了，娃娃还小，大了就懂事了……”

悲剧整成了喜剧，这场只打雷不下雨的慈母版育儿剧草草收场。用农村的俗语讲，舒二妈是“敲簸簸（簸箕）黑（吓）麻雀”。

回忆到这里，我依然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蓉妹崽早就在香港安家落户了。

和舒二妈不同，我妈从不拖泥带水，风暴说来就来，噼里啪啦，倾盆大雨，电闪雷鸣，炮声隆隆。极端天气还夹着冰雹。我妈的常规刑具是细竹条条，她给赐了一个文雅的名字，笋子炒肉。变本加厉时，刑具就升级为带着风声的巴掌和脚尖，使用起来，得心应手。

说起我妈吧，浑身都是优点，有着地母般的奉献精神，就是脾气不好，高兴时像开心的喜鹊，这只是昙花一现，多数时候我妈是愤怒的老虎。老虎出没，家人噤若寒蝉，她是不讲道理的，她说，和小孩子讲道理毫无意义。在我看来，她对大人也是不讲道理的，比如对我爸。

这天，我偷了些懒，猪草打少了，悄咪咪背回家。没成想惹大祸了。家里的成年猪饿极，集体“越狱”，流窜到房间里、大院子里大摇大摆找吃的。如此折腾了大半下午后，家里和院坝被猪娃糟蹋得下不了脚。

我妈勃然大怒，立马开骂，她的大嗓门把邻居们招了过来。这些猪是我妈的“存钱罐”，猪受了委屈，这顿打是跑不脱了。我万念俱灰，喉咙越来越紧。

我妈央人把猪驱赶回圈后，开始摆战场了。除了我这个肇事者，她令无辜的姐姐和妹妹都跪在猪圈边，一个个轮流受刑，边打边骂，邻居笑说是陪杀场。我们可不敢学蓉妹崽往外逃，也没有去处，还不能哭。知己知彼，那样我妈只会打得更狠。只见鞭子挥舞，细长的竹条条富有弹性的落在我们的手背上、脚杆上，背壳上，迅疾冒出一条条猪儿虫印子。一串成语配合鞭子的起落，节奏铿锵地从我妈嘴里跑出来——我叫你偷奸耍滑，狼狈为奸，敷衍塞责，游手好闲……

观战的小伙伴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丁老师把猪当了猪，把人没当人啊！”寄住在我家的表姊妹们心有戚戚焉，在厨房里忙碌着，悄没声息的把稀饭咸菜端上桌，无声暗示我妈该转段了。

直至三姐妹全身都布满了深红浅红的伤痕，而我并无委屈，我姐和我妹虽无辜也没有表示不满，我妈才满意的收了手。双方都精力耗尽，像经历了长途跋涉。我妈靠着墙，瘫坐在客厅的主位，连最后例行的集体训话也省了。

后来学了物理，懂得了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关系，才晓得我妈打人也挺累的。

武打片结束，刑具重新用绳子系着，挂在墙上，彰显令人胆战心惊的威仪。空气开始流动，昏黄的灯光照在屋里，挨了打的孩子羞涩一笑，比如我和我妹，忍着火烧火燎的痛，不忘比着谄媚，争相给我妈添饭，那是咱们的妈啊，爱她的勤劳持家，也爱她的蛮不讲理。

至于挨骂，那真的是风吹过了，算是现在的“约谈”。我妈个子弱小，却嗓音洪亮，骂人连绵不绝，比过了院子里的多少人。

遥远的时光里，我妈的家法屡试不爽。那一代父母的育儿经，就是信奉黄荆棍儿出好人。

只是在我姐身上，我妈受了挫。

我姐和我不一样，她大我五岁，有自己的思想，她会用无声的方式反抗我妈的“暴行”。

有一次，暴怒的母亲把我姐吊在房梁上打，后又拖拽出房间扔在臭水沟，还用脚踩了踩。重点不是被打，而是当着众人面打。邻居拉不住，只有哀哀的劝我姐，“死女子耶，你给你妈认个错嘛！”我姐眼睛喷得出火，坚决不认错不吭声不低头。我了解我姐，痛到深处是无声！

我妈最终败下阵来，没等到我姐服软。我姐全身伤痕累累，心被伤透了，晚饭也不吃，眼泪打湿了枕头。窗外，冷风吹着树叶，月光照在姐姐悲戚的面庞上，那是怎样的痛和委屈！

我姐所受的苦，如同针扎在我的心上。平时，都是她护着我和妹。此刻我却如此懦弱无能，心中的内疚，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啊！

漫长的岁月里，母女俩像刀子一样彼此切割，不过总是我姐受伤多一些，一天天累积出的刀口，被时间缠上绷带，老伤加新伤，在心上留下疤痕。

直至我们慢慢长大，才真正理解了我妈的无助和暴脾气。

那时，我爸在城里上班，除了把工资带回家，其他爱莫能助。我爸的缺位，让我妈活成超人，花出去的每分钟、每分钱，都得在心里盘算，不然又怎样呢，有那么多的事等着她——教书，喂饱五六个娃、几头猪、一群鸡，打理我家的七八亩包产地、自留地、柴山，招待逢场天赶集的亲戚，应对欺负我家没有儿子的恶邻……

这些责任，具体而琐碎，像枷锁一样，锁住了我妈大半辈子。好几次，我推开门，我妈在房间哭，手上做着活。无需谁劝，一会儿就好了。我妈的压力，除了自己扛着，也唯有落在女儿头上。

及至我都是50岁上下的人了，还继续受我妈的惯性“折磨”。2018年，带我妈出门旅游，已有老年痴呆症症状的她感到受了冷落，毫无征兆的越过一群人，一巴掌给我扇过来。这一巴掌果敢决绝，发出清亮的响声，游客们都惊呆了，也把我打哭了。

可想而知，几十年前的我妈，何等孔武有力呀！

纵使如此，被棍棒教育出的我们这一代人，却无一例外的孝顺，极少有父母子女反目成仇的。庆幸的是，我妈“残酷”的育儿方式，没让三个女儿生出暴戾的性格，童年的磨难，也让我们早早产生抗体，应对人世间“老子数到三”的吊打。

无数个日夜的煎熬后，我姐委委屈屈长大，初中毕业就离开家，到裁缝铺当学徒，成家生子，打工养家糊口。我妈精力不再旺盛，原本刚烈的性子渐渐磨去棱角，她最大的乐趣，是捡垃圾换钱。后来再也不会打人骂人，老年痴呆症的折磨，让她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认识。“笋子炒肉”时代再也回不去了，我们都很怀念它。我情愿我妈天天骂我，甚至打我。

后来的故事，大家从《姐姐的蒲公英人生》都知道了。经历了与我妈漫长的疏远后，姐姐回到妈身边，朝夕相处，五味杂陈，迎来了相看两不厌的和谐结局。这世间，无论你多嫌弃我，我都会牵着你的手，陪你慢慢变老。

前不久，朋友们探讨最牛逼的四川话，最终，老子数到三排列榜首。这句话，勾陈起我们这一代人的集体回忆！

如今，我也是孩子的妈，同样面临两代人的冲突和焦虑。不管你承不承认，我确实是经历了我妈的“毒辣”育娃后，下决心不再重蹈覆辙，立志做孩子的伙伴、朋友和支持者。

但做起来实在太难了。

居于独生子女的唯一性，娃娃在家里地位飞上了天。丫头读初中时，我俩发生矛盾，“老子数到三”招数还没用，丫头摔门而出，走了。这派头哪是小辈 ，是小祖宗啊！

一家人提心吊胆，婆婆爷爷急得语无伦次，眼巴巴候在小区门口。“外面这么大，上哪儿找去啊！”那半天比一个月都长。

到晚上，丫头回来了。家人激动坏了，小心翼翼的批评一顿，还没敢对她那啥啥，就惹得丫头眼神幽怨，梨花带雨。大人赶紧闭了声，唉，人生是修行，养娃更是修行！

还有一次，丫头做作业拖泥带水，气急，找出棍子，打算传承我妈的“笋子炒肉”家法。婆婆爷爷迅速成为她的“护法”，一个抢棍子，一个把丫头紧紧护在身后，使气说，“要打就打我嘛！她还小。”心里叽咕道，双标呀？就像他们过去没有打过娃一样。

家法未遂后，连续几天，母女俩都目不斜视，侧身而过。谁都不愿意主动抛个橄榄枝。曾大爷笑嘻了，替两边传话，天知道这家伙使坏没有。

思来想去，我写了小纸条，趁她没在家，丢在她床上。娘亲的良苦用心，批评她的论点论据，抽丝剥茧，娓娓道来，甚是恳切，期待溶解她的心灵。

中午，我的床上也躺了一张纸条，纸面泪迹斑斑，文字洋洋洒洒，我的天，怨气这么重。

那几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找寻纸条，像收快递、开盲盒那么期待。互递几十张后，娘俩冰释前嫌，相逢一笑泯前仇。心里也放下了，孩子不必长成我们期待的样子，长成她自己喜欢的样子就好了。

后来，我和丫头遇事，均采用互递“文书”方式，离家后也习惯书面沟通。“老子数到三”彻底废弃。只可惜，这些“文书”都随意扔了。不过，丫头的文笔就是这样越练越好的！

如今，丫头不在身边，在外地工作。我很牵挂她！

（本文2024年刊发在《川中文学》，摄影：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