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趣闲话

黄仲飞

举凡写、书，皆以“墨”为媒。因此，在文房清供中，墨的地位十分独特。

历朝历代，赋予墨的雅称、关于墨的趣话也特别精彩。说五代宋初画家李成“惜墨如金”，却能写山石如云动；唐朝大书法家张旭生性嗜酒，喝醉了就要“以头濡墨而书”；说司马光曾经问过苏轼：“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君何以同爱此二物？”东坡居士只用“奇茶妙墨俱香”一言以蔽之；还说唐玄宗召李白现场作诗，杨贵妃则在一旁为李白磨墨⋯⋯无怪乎书圣王羲之在其《题笔阵图后》，形容“笔为刀剑，纸如阵地”，接着竟以“铠甲”为喻，指明了墨的重要。

明末清初书法大家王铎，恐怕是将“铠甲”之要演绎到极致的第一人了。他的《赠汤若望诗册》是书界公认的盛年力作，其书风欹侧潇洒纵横，整部作品出规入矩酣畅淋漓。而纵观册页全卷，涨墨现象十分突出。世人皆以为这是他刻意为之追求一种浪漫的气息。岂料这位“东阁大学士”在其诗册尾页，欣然作跋，给了我们一个雷人的答案：“月来病，力疾勉书。时绝粮，书数条卖之，得五斗粟，买墨，墨不嘉耳，奈何？”哦，原来是墨不称心。墨的质量不行，神仙也没办法啊。

书法素有“骨肉”之论，说字之骨力，取决于用笔。而字之血肉，则取决于用墨。这里的墨，当指精墨。精墨者，浓不滞笔，淡不伤神，不仅利于书写，也有利于作品流传久远而神采依旧。然精墨者，必出自精料施以精工。因此，对书画者来说，有缘择得一锭上好“嘉墨”，难。东坡居士蓄墨数百挺，可人意者也不过一二也。择墨难，其实用墨也颇费思量，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假如有一天，你在纷纷扰扰的人生道场过得慌乱疲惫，你想静一静了。那么，不妨躲进画室。任尔妙音侧畔，袅袅浣耳。坐下来，打开案头砚匣，抄经札记或写意作书，那指定是要研墨啦。

磨墨，也有许多考究。按照古人的说法，磨墨当“如病夫”。就是要用恰当的力度和速度，将墨条在砚膛中来来回回，且以“直研为佳”。据说在这个问题上，与张大千同享“南张北溥”之誉的溥心畲出过一趟洋相。有一次他到日本去，日本的小姑娘就给他磨墨，见墨条在砚台上直来直去，而不是兜圈子的磨蹭，溥心畲就笑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磨墨？”小姑娘却说：“我这样磨，可是唐人的古法！”说得溥心畲脸红不已。磨墨，还要先慢后快，不能急于求成。只有下足功夫磨出来的墨，才能色阶丰富，过渡自然，才能真正表现出传统意义上的“墨分五色”。好香用以熏德，佳墨用以焕彩？精墨良书，至过笔处虽如丝发，其墨亦浓，留下的笔迹不仅拉满韵律感，还在其中蕴含更多的审美信息，如中锋侧锋、行笔徐疾、提按力度等等。

不过，磨墨一事人皆“苦”之。身在水墨江湖，偶有三五同道煮酒雅聚，一人一支二锅头下肚，微醺若醉，又见笔墨伺候，往往便急不可耐一扫斯文，哪还来得及磨墨。现成的墨蛟被汩汩倾出，恍如玉碗琥珀。饱蘸一笔，泼将出去，俄顷间，“惠风和畅”跃然纸上，“观海听涛”气势磅礴⋯⋯是故，遇少字榜书或大草行书者，且偶然兴至欲书，需墨甚多，苟无童仆可役，复无磨墨机随行，惟有墨汁最为应景。倘若此时仍先行磨墨，及墨磨就，已指疲臂酸，书兴索然矣。

可是，话分两头说。毕竟时代不同了，现如今以市面行货墨汁作书，确实方便省时、经济易行。只是尽管如此，多半方家仍不屑于此。皆因墨汁易坏笔锋，胶轻则易渗，胶重则笔滞，且墨色缺乏层次，不能极黑极淡。更何况，大规模工业化的墨汁生产过程中，要使用大量的防腐剂、添加剂和芳香剂等等，这些工业添加剂多呈酸性，对人体无益，还影响作品的寿命。

所以，有砖家就说了，使用墨汁是为时间经济计，因甚便利，实乃权宜之计也。一涉经久之物，便万不可用。不过，如我等这般耍笔墨自娱乐者，对作品鲜有经久之虞，反而特别洒脱，研墨也好泼墨也罢，纯粹图个快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