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孤坟(一)

吴金泉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座山不高,却很幽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奥迪驰进了山谷,道路变得曲折不平。两侧的山包起伏延伸,连绵悠长,越来越高,直伸向山洼中一块较平整的坡面。这块平滩当地人把它叫红山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红山洼其实只是天山山脉的一个支脉,它所形成的山包都是黄土。那种大土包有山的形状,却没有山的气势,既不雄伟,也不壮阔,看上去倒有点灰暗,给人一种苍凉、荒芜的感觉。坡面生长的蒿草,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坡面,枯黄瘦弱,毫无生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 A 市到红山洼,将近两百公里路程。姚峰驾驶的奥迪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便进了这条山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向一座独立的山峰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山梁和那堆黄土又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觉得有点心酸,逐渐地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和自责夹杂的感觉同时涌了出来。他暗自伤心:她已经躺在那座山梁整整三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副驾座上的女人。她正在闭目养神,满头的大波浪环抱着那张俊俏的脸。虽然闭着眼,仍能显出她眼睛的秀丽。她纹了嘴唇和眉,嘴唇红中透着淡紫,双眉又弯又细。远看很漂亮,近看似有两条蚯蚓在双眼上面僵卧着。她怀中抱着的贝贝更秀气。贝贝身穿一件带花纹的金丝绒外套,脖子上用红线绳子拴着一只金光闪烁的小铜铃。它露在外面的皮毛,平整而光滑,闪着耀眼的亮光。贝贝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偎在主人怀里,在安静地养神。他内心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狠毒的念头:他想骂人。可一时搜寻不到一句合适的骂人话。他突然想到了一句,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害人精。”他想:她能坐在这里,都是由她这张美丽的脸带来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车门,车门关得严实紧密,不会发生自动开启的现象。她的头很踏实地靠在靠背上,身子坐得端直。她也许从大城市来,根本不需要看山沟里毫无生气的荒凉景色,而只需要呼吸清新的空气。从车下了国道驰向这里,她的眼睛就一直微闭着,好像对土山两侧的景物不屑一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姚峰知道:她是在装睡。她不想睁眼,不想说话,是在逃避那个永恒的耸立在山梁顶侧的那堆黄土。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得意,她的幸灾乐祸,她的洋洋自得。奥迪下了国道,她便知道,前边是什么。车子要通过哪些弯道,哪座山梁,到达什么地方。走这条山道,驰向山谷的深处,她不想和姚峰说一句话。为了避免双方尴尬,她干脆闭目养神。但她根本就没有睡。那座山梁上的黄土堆,像一座沉重的山头,幻化成排山倒海之势,向她的头部挤压过来。她想睁眼,却不敢面对那座山峰的汹涌来势。那个时时困扰着她的兰英,披散着长发,舞动着一双长臂,伸出十只尖利的手指,推动着一个圆形的黄土堆,大喊着:“我死的冤啊!”向她直逼过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不敢睁眼。她分明知道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可还是不敢睁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无法面对她,更不敢正视那座山梁和那堆黄土。她仿佛觉得:兰英正阴沉着脸,在山道的前面某一个地方在等待她。想到兰英,她就会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幕,想起那条山路和道边被车轮碾压下的倾斜的水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和兰英是最要好的朋友。正因为她和她好,她才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姚峰。她和姚峰的关系,在兰英的庇护下,发展的很快。没用多长时间,姚峰便投入她的怀抱。而兰英却浑然不知,一直被蒙在鼓里。很多时候,兰英倒充当了她的挡箭牌。她和兰英亲如姐妹,到兰英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兰英意外死亡,她便顺其自然地进了姚家,成了姚峰第二任夫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想:姚峰走在这里,一定会产生更多的回忆。他看到那座山梁和那堆黄土,会不会怪我替代了兰英呢?从他这些年的表现,对我的态度,似乎他已经不再怪我了。可是,他的内心是怎样想的,又有谁知道呢?现在,他明知道我在装睡,却只顾开车,一言不发,难道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了过去的许多往事了?虽然自己取代了兰英,但,她敢肯定,姚峰决不会忘记她。很多时候,她都会做恶梦。在梦中,她会时常见到兰英。她总是见她愁眉不展,听她如泣如诉地诉说冤情。有时,她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床前,看她和姚峰在床上缠绵,她一言不发,只是不眨眼地盯着,只看得她感到惊惧,恐慌,心虚,胆颤。最后,她不得不把姚峰推下身去。过后,她久久不能入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的眼前一直浮现着那个沉默的兰英,她盯住她的可怕的眼神。有时候,兰英在梦中会变得凶狠残暴,不近情理。她眼露凶光,披散着长发,样子狰恐怖。她一进门,便不顾一切地向她扑来,嘴里喊着:“还我命来。”伸出十只尖利的手指,掐向她的脖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翻身坐了起来,拉亮了灯。姚峰正在鼾睡,他均匀地呼吸着,好像也正在做梦,脸部的表情甜蜜而满足。卧室没有兰英,也没有她曾经来过这里的迹象。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她却无法从梦中走出来。她觉得兰英还在房间,在她看不见的某一个阴暗的小角落躲藏着,她会随时伺机向自己发起攻击,会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取她性命。她再也不敢睡了,睁着两眼,盯着房间的每个角落,生怕一不留神,那个变形的兰英便直扑过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真怕了兰英。她想不明白:兰英为什么会时常进入她的梦中。而且,对她极不友好。是怨自己抢了她的老公吗?是不想让她的老公和自己同床共枕,欢度夜晚的时光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不敢想到她。不敢回味梦中的情景。她想把兰英的影子彻底的从心里抹掉。可是,她做出了种种努力,都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兰英就像一颗钉子,钉在了她的心头、脑海和记忆里,时时伴随着她,让她度过那些恐怖、惊惧的不眠之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该来的,真不该随姚峰再来这里。这个几乎被遗忘了的小角落,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又来到这里。是排解姚峰旅途的寂寞吗?是怕姚峰在穿越这座山梁时,停车对那座孤零零的黄土堆祭拜?即使姚峰那样做了,你又能怎样呢?她毕竟是他的前妻,你无权指责他。也许,姚峰在你面前表示冷静,不露声色。他在内心对那堆黄土正在进行默默的祭拜呢?</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也许是三年,或者是更久远一点。他不是没到老家来过,而是匆匆路过,没进姚家门。他实在太忙了。他整天忙于生意、饭局,还有身边的几个小妹妹,几乎把这个山谷,以及在山谷中沉睡的母亲和妻子完全忘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兰英沉睡在那座山梁已经三年了。母亲还在这条山谷的更深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是前几年迁坟迁到这座土山深处的。他今天赶了一百多公里路,就是专程赶来看望母亲的。他驾车穿过那座山梁时没有停留,他不想让何莉莉随他去看望兰英。他知道:也许此时兰英已经知道了他来到了这里,并且看到了那个取代自己的何莉莉,兰英看到了她的得意自满的样子。她扬着头,闭着眼,似乎不敢正面望她,在刻意地回避她。兰英真想把这个取代她的享福的女人掀出车外,让她陷在车轮下,被碾成粉末。但,她还是避开了何莉莉,有姚峰在,她靠近不了她。姚峰会保护这个漂亮的女人,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同时,她也感到,姚峰的杀气太重,他浑身都透着一股阳刚之气。他还是那么帅气,老练而沉稳。他正值春风得意,志得意满。更有那轮骄阳正升在半空,把它的金辉洒满了整个山谷。她只有躲在一个阴暗的土崖边,望着他驾车驰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一闪念,兰英的影子便消失了。也许,刚才的幻觉太离奇了,完全是一种凭空想象,是虚幻的,根本不存在的。但,这种幻觉自从进入他的大脑,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从他的脑海中驱赶不掉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兰英给他带大了孩子,和他渡过了生活中最艰难的日子。正当他生活、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却因为一次意外,离他而去。那真是一次荒唐而蹊跷的车祸。自己的原配妻子被碾压在自己驾驶的车轮下,而且,他和她都毫无防备,她便被车轮碾断了脖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兰英的死,一直是个谜。他无法想象,她下栽的速度会那么快,而且,从车门栽下去就把头陷入车轮下。突然的变故使他猝不及防。当他紧急刹车,扑到兰英的身边,一切已经晚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兰英的娘家人向姚峰要人,小舅子和他大闹了一场,并报了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警察勘查了现场,并传讯了姚峰和何莉莉。虽然疑点很多,终因证据不足,无法证明他杀和谋害,只能以意外死亡结案,此事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兰英的弟弟不服警察的裁决,还在继续上告,并暗中展开了调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便传出姚峰和何莉莉的绯闻,这在姚家和兰英的娘家又掀起了一场风波。姚峰经受不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他无法再待在这里,便只身离开了家乡和这座熟悉的小县城,到A市发展。这一去,就再也没有踏上故乡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咚”的一声,右前轮猛地一陷,把闭目养神的何莉莉和贝贝同时吓了一跳。这种深陷似乎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也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它只是一瞬间,便造成了人生的一场悲剧。他下意识地看看车门,车门关的严丝合缝,同样的深陷,而这次,却只是把何莉莉和贝贝吓得不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咋了?”何莉莉警觉地望了下车门,把身子往里靠了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汪!汪!”贝贝挣扎着叫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停下车,疑惑地说:“兴许,车轮下有个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懒洋洋地抱紧贝贝,看了下两边的山坡,盯住前方说:“到了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说:“还远着呢,拐过前面的弯,再往前走,那里有一个平滩,大概还有两公里路。”说着,他便下了车,去车的右前方,检查车轮和路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糟糕,外前轮胎烂了。他刚才想心事,没选择路,轮胎被尖石戳爆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拉开右车门,没好气地说:“胎烂了,下车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不高兴地嘟囔道:“咋这么倒霉呀!这荒山野岭,没有修理厂,可咋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姚峰说:“只有求救了,我给老四打个电话。”可他掏出手机,却没有信号。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掏出她的苹果手机,也是没有信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盲区,”姚峰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咋办?”何莉莉感到了绝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到西边的梁上试试。”姚峰指着西边的山坡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刚才,我们拐进县城,让老四一起来就好了。”何莉莉自责地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说进去一下,你说要多走十几公里路呢。现在没辙了吧?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姚峰一提起刚才的事就来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是想让你把事情办完后,到老四家吃顿便饭吗?你怎么还怪我?”何莉莉不满地瞪了姚峰一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啥都是你的理。车坏在这里,到哪找人修?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鬼都没有,这可咋办?”姚峰边说边朝西边的土坡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莉莉下意识地四下一看,顿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西侧山坡光秃秃的,杂乱地长着一些稀稀拉拉的野草,那草匍伏在地面,好像永远没有长起来一样。东边也是一道荒坡,形状像山一样的大土包。准确地说,它不能成为山或者土山,只能称作土梁。前面,那不能成为路的路面,坑坑洼洼,既没有车印,也没有牲畜的蹄印。这里充其量只能说成是荒岭野谷,望不见炊烟和人影,甚至,连只寻草的山羊也没有,也许,只有野鬼在出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兰英会不会到这里来?那个冤死鬼,可能到处在找她的替身。她迟早会找谋杀她的人索命,她死的不明不白。她飘荡的魂魄能善罢甘休吗?那么,她该找谁?谁又是真正的凶手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她惊恐地向四下一看:什么也没有。她突然想到:兰英是不会让她看到的。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人,而不可能看到冤魂。这时,从谷口吹来了一股冷风,像从谷底随风飘来了无数只白森森的手爪,正从不同的方向扑面而来。这情景,和她梦中的情景如此相似,使她感到那些手爪都是兰英的。她恐惧地向姚峰望去,他已爬到了土坡顶,正在向前面的一个更高一点的土坡攀爬。她向他使劲招手,可着嗓门喊:“回来,快回来!”可姚峰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正在向上攀着。她想追过去,可高跟鞋没走几步就差点崴了脚。她猛地拉开车门躲到了车内,浑身像筛糠般一阵抖动,她紧紧抱着贝贝,紧张得把贝贝都弄疼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贝贝“吱吱”叫着,它的叫声和以往的不一样,是那种痛苦,恐慌和抗拒,在这荒野听起来让人感到阴森森的。她想:一定是自己刚才慌乱,使贝贝第一次体验到了疼的感觉,向她发出了不友好的抗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放松了贝贝,它顿时安静了下来,可是,她的恐惧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上升了。她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事,那场意外的车祸,那时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看到了兰英断裂的脖子和地上的那滩血,看到了兰英圆睁着的死不瞑目的眼睛,兰英鲜活的生命在一瞬间消逝了。她当时吓呆了,她像木头人一样呆立在兰英的尸体旁,呆愣了足有三分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怎么会这样?”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就后怕。那情景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姚峰为了远离这个伤心的地方,去 A 市发展。她在数月后,也追随姚峰而去。先是同居,一年后,她提出和姚峰正式登记结婚,姚峰却一直没有答应,她只好有名无实地和姚峰过,充当着名不符实的姚太太,享受着姚峰带给她的幸福而美满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占了兰英的窝。”她时时这样想。是兰英命不好,她下苦,她享受,战争的胜负是看谁笑到最后。终究,她达到了目的。谁让她的命那么短呢?这都是命中注定,怨不了谁。(待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选自吴金泉中短篇小说集《情殇》,三峡电子音像出版社,2024年6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作者简介:吴金泉,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吉木萨尔县政协委员,县文联理事、副秘书长,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回族文学》 杂志社签约作家,湖南毛泽东文学院第五期新疆作家班学员。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篇,网络平台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水的童话》,中短篇小说集《五枚金戒指》、《故土》、《旋转的花裙子》、《古道啸声》、《乡下那些事》,长篇小说《让爱醒来》,报告文学集《永不褪色的军魂》。其中,由伊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旋转的花裙子》和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乡下那些事》入选自治区“新疆文学原创和民汉互译作品工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