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 </p><p class="ql-block"> 在城市住久了,经常会说:“回老家看看”。</p><p class="ql-block"> 什么是“老家”?</p><p class="ql-block"> 老家,是一个充滿情感和文化内涵的概念,承载着对故乡、家庭历史和文化的深厚感情。老家,是父母、祖父祖母长期居住的地方。父母在世时,等着我们回去。父母去世了,在那片土地安息,等着我们回去。老家,就是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座院落,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长安县老垇庄村刘家前头,四十多户人家的厦房和窑洞组成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院落,在崖楞底下一流字排开。刘姓的两个院落,在刘家前头的西头。我家老屋在西头的最边上,四间门对门的厦房,前面带个小院子,茅坑、柴棚在院子的两侧,院门楼建在临街墙的中间。门外场楞西北角上蹲了个不知多少年没用的碾盘子。厦子背墙后面有一棵几拃粗的皂角树,秋天树上挂滿了长长的皂角。树下是通往朱家沟、黄西头、小学校的村子小路。民国三十年(1941)农历六月初十,我岀生在这座老屋。</p><p class="ql-block"> 民国八年(1919),母亲岀生在这个老屋。清朝光绪八年(1882),祖父岀生在这个老屋。这坐老屋院落,且不说太古远,在我母亲之前,爷爷奶奶,爷爷的爸爸妈妈,爷爷的爷爷奶奶,在大清王朝年代,以怎样的家庭秩序生活着?他(她)们住的是崖楞底下的窖洞,还是厦房?经历过怎样的变化、喜悦和灾难……我没有资料,无从谈起。但储存在我大脑童年时代老屋的记忆,要把它一一挖掘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 </p><p class="ql-block"> 祖父刘炳祥,光绪三十二年(1906)娶韩氏为妻。第二年与其长兄刘崇祥分家。祖父分得前半院(含大榆树),厦房1间,土窑1孔,毛驴1头,旱地2分,水地9分,场面2分,三斗柜1个、白银10两(见光绪三十三年分家“立约”)。成家立业后,祖父祖母秉持“天道酬勤、人道酬劳”的信念,勤劳耕作、勤俭持家,积攒起了一些家底,先后盖起了三间厦房,形成了四间门对门的“老屋”。民国中、晚期,祖父母先后离世。</p><p class="ql-block"> 在我童年记忆中,西边后盖的这两间厦房是打通的。一间棚着楼板,楼上扎着蓆围子,存放着全家的口粮。楼下是活动室,脚地下摆放着两个木柜,一个是祖父兄弟分家时分得的,已很破旧;一个是父母结婚时代的,比较好一点,里面存放着全家的衣物。另一间盘着土炕,连着锅台灶房,既住人又做饭,是母亲、姐姐和小弟的居室。</p><p class="ql-block"> 东边两间厦房,中间有隔墙,一间盘着土炕住人,一间养牛。养牛这一间,棚着楼板,楼上存放喂牛的麦草,楼下是牛圈、牛槽,多半时间养着一头能耕地、拉磨、碾场的黄牛,有时还有一头小牛犊。住人这一间,是我和父亲的居室,因为早晚要给牛添草,我和父亲多半时间与牛为伴。</p><p class="ql-block"> 1955年实行农业合作化,办起了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耕牛和农俱统统入了社,牛进了生产队的饲养室由集体饲养。养牛这间厦房,扒了牛槽,填了牛圈,盘了土炕,变成了父亲的居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白鹿原和八里原之间浐河川两岸的村落,一切都是原生态的。河水潺潺,禾苗青青;房前屋后,树木成林,鸟类成群;四季分明,风调雨顺,人与自然和谐。</p><p class="ql-block"> 秋天,是多雨季节。加之离终南山较近,秋雨绵绵,淅淅沥沥,老屋的房檐水不断线地从房顶往院子里流,形成一排壮观的“水门帘”,滿地都是流淌的水,通过前院街门旁的水道排出院子。娃娃们躺在被窝里,头伸向炕沿边,面朝房门外的院子,稚气十足地唱着:“老天爷,甭下咧,娃娃们长大咧……”。母亲站在滿院都是淌水的房檐下,愁容滿面他望着不断线的房檐水,异常焦急地说:“这老天,都下成河了,看你大咋回来?”</p><p class="ql-block"> 老屋土院子遇到连阴雨,水冲、人踩、牛踏,就泛起半拃深的泥浆。那个年代,偏远的农村还没有胶底鞋和雨靴,油纸伞也很少,雨天岀门,要么光脚片子,要么脚穿木泥屐子,头戴一顶草帽,身披一件稻草蓑衣。</p><p class="ql-block"> 冬天,老屋院子几乎一半时间都是冰雪天地。大雪纷飞过后,房顶上是半尺厚的积雪,房檐上吊拉着两排尺把长的冰凌坠子,院子里是娃娃们堆的雪人。在家的人,煨在火炕的被窝里取暖。上学或者岀门的学生,手里提着个烧红了木炭的小火炉。</p><p class="ql-block"> 春天,太阳从白鹿原那边升起一杆子高,暖和和的阳光射进院子,把老屋院子分成阴阳两半。东边厦房山墙旁种的指甲花(凤仙花)开始冒出绿芽子。早晨喂过草料的老黄牛,牵出街门外,拴在场边边那棵碗口粗的榆树上,用扫帚把把子刷掉牛身上的糞疤疤,让卧了一夜的牛,见见阳光、吹吹风、抖抖精神,然后给牛圈垫上一层干土。母亲养的那几只老母鸡,带着一群杂色的小鸡,出了街门,在场边又高又大的麦柴垛子根底下,用爪子刨来刨去,寻找着遗漏的小麦颗粒。左邻右舍吃过早饭的庄稼汉,勤快人扛着锄头下地了,挑着粪笼到麦青地里或大路上去拾粪;有的肩上撘个褡裢出了村子;闲着没事的老汉,三三俩俩蹲在碾盘子上,靠在照壁墙根底下,嘴里噙着旱烟嘴子,叭嗒叭嗒抽着旱烟、片闲传。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妇女,收拾完早饭的碗筷,提着一蓝子脏衣服和棒锤,去东头黄家门口清水泉里洗衣服。还有的在门前的场里铺张炕蓆,几个妇女爬在上面,一边缝被子,一边聊着你长我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父母在这座老屋养育了六个儿女(四男两女)。八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想,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民国年间),农村生产力那么落后,父亲一个人耕种十多亩土地,母亲一个小脚女人要操劳六七口子人的吃喝和穿戴,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家里,最辛苦的是母亲。</p><p class="ql-block"> 母亲,生在老垇庄村刘家前头,长在老垇庄村刘家前头,把根留在了老垇庄村刘家前头,一生没有离开过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为了坚守祖业,传承刘家血脉,她选择招婿,与父亲刘永发结为夫妻。母亲目不识丁,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的名字刘翠萍还是生产队记工分时才起的。她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与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她爱每一个孩子,把全部的爱给了自己的子女,把一生的辛劳奉献给了自己的家。全家人衣服、棉被用的土布,要她一线一线去纺,一梭一梭去织;衣服要她一针一针去缝;鞋底要她一层一层抹袼褙,一针一针用麻绳去纳;一日三餐要她坐在灶火圪𫭼去烧;屋里的盆盆罐罐、旮旯拐角要她去打扫;农忙时还要下地撘把手,帮着锄草和收割。母亲不仅最劳累,吃喝也是丈夫和孩子优先。不论是午饭还是晚饭,揭开锅,总是先给下地干活的丈夫和娃们舀,剩下才给自己舀,剩的少了,就铲半碗锅巴吃。母亲,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累!</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庄家汉!</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坦荡、耿直、勤劳、朴实,与锨把、锄头、犁耙、耕牛打了一辈子交道,把他的一生献给了养儿育女的黄土地,用汗水抒写了他的生命轨迹。庄稼活中的育种、插秧、涝稻子,犁地、撒种、锄草,收割、碾场、堆集子,样样在行,是刘家前头务农的能手。父亲有个习惯,从田间干活回到家,蹲在脚地下,靠在柜跟前,手里揉着旱烟叶子,塞进烟袋锅锅,先抽一袋早烟,抽完了,把烟锅锅在鞋底边上一磕,才吃饭。有时饭稀了,就在馍笼子拿一个瓷噔噔的冷馍,去了街门外的老碗会。就是这么一个庄稼汉,识字不多,但他识大体,顾大局,解放后,响应党和国家号召,积极走农业合作化道路。即就是在大饥荒、最困难的那个年代,他和母亲依然咬紧牙关,千方百计支撑着六七口之家,供两个儿子上学读书。</p><p class="ql-block"> 家里人口多,活路多,吃饭的嘴多,我和姐姐较早地承担了协助母亲、父亲干活的责仼。</p><p class="ql-block"> 姐姐主要协助母亲做饭,做针线活,缝缝补补。我主要任务是割草、放牛、拾粪、起圈、推土、劈柴。农忙时,协助父亲耕地、送糞、施肥、锄草、收割。由于能顶个人用,直到我八岁那年,父亲才把我送到魏寨小学去读书。解放后老垇庄村把大庙改为学堂,我又在本村学堂继续读小学。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这坐老屋院落,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过大年。</p><p class="ql-block"> 过大年(春节),是农村最重视、最忙火、也是最热闹的节日。家家户户从腊月就忙火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腊月天,父亲要进几次终南山,担两担柿饼贩卖;在魏寨集市上摆几次鞋摊,给上集的人上新鞋、修旧鞋,弄几个钱好过年。</p><p class="ql-block"> 我早早就动手为母亲年跟前蒸馍准备足夠的劈柴。把路边不起眼的木条子、树园里散落的树股子拾回家,把园子里伐了树的根刨出来,把老榆树、老杨树的树杈枝砍下来,劈成木柴节,一札札地垒在屋檐下,经过一段时间风吹日晒就干了,蒸馍时烧火,火苗旺,蒸气足,用时短,熟的快。</p><p class="ql-block"> 传统习俗是从腊月二十三祭灶(俗称小年)开始大忙的。这天晚上,母亲要烙一锅葱油坨坨馍祭灶爷。灶台墙上贴一张灶王爷的像,两边写上“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下面献上葱油坨坨馍,祈求来年好运。馍还没出锅,娃们就在锅台旁学摸流口水。敬灶爷的同时娃们就开吃了。</p><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四,全家大扫除,俗称“扫尘日”。这一习俗不仅是对屋子环境的清洁,也寄托了全家辞旧迎新的愿望。我和母亲、姐姐共同把家里墙上、房梁上、柜台上的灰尘、蛛网清扫干净,把坛坛罐罐擦洗干净,用白灰把墙面粉白。希望将一年的晦气、穷运和不好的事,统统扫岀门去。</p><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八、九,母亲要蒸两天包包馍、花花馍、枣花馍。一是正月天自己吃,二是初上送礼,三是给送礼拜年的亲戚回礼。蒸馍是年前的大事,全家一起上手,相好的邻居妇女也会主动来帮忙。父亲腊月二五八,要去魏寨赶几趟集,割上几斤大肉,或提一个猪头,再买几节莲藕、红白罗卜、菠菜豆腐、蒜苗生姜,就是除夕夜到正月十五全家吃饭、待客的全部食材。</p><p class="ql-block"> 腊月三十,姐姐要给四间门对门厦房的每个窗户,剪窗花、贴窗花,给两个火炕的墙上贴年画。我要给房门、街门两边门框贴上红腾腾的对联,准备晚上敬神的神桌和祭品。</p><p class="ql-block"> 年三十晚上,供奉祖宗的桌子擦拭的干干净净,墙上挂好神轴子,桌子上供着白皮点心、油炸散子、柿饼等祭品,点燃一对红腊烛,香炉里插上五根紫色的冒烟的香。然后在街门外,放三个大炮,欢迎祖宗回家,正式过年了。父母亲忙着炖肉、切菜,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和大年初一早晨第一顿长安稍子面。</p><p class="ql-block"> 年,就这样开始了。娃们盼了一年的吃白馍、吃肉稍子面、喝米酒、打灯笼、放鞭炮、敲锣鼓、耍社火、看大戏,从大年初一到十五,将一一实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这院老屋子,五十年代以后,有过两次大的变迁。</p><p class="ql-block"> 西侧两间厦子的背墙没有任何遮挡,常年西飘雨淋,墙皮脱落,土坯裸露,墙体向外倾斜,墙脊裂缝,漏雨严重,每逢下雨家里要接几个盆盆子。五十年代,换了新背墙,对房顶进行了一次修缮。</p><p class="ql-block"> 东侧两间老厦子,是清朝光绪年间先后盖起的,历经半个多世纪,背墙房脊已经出现了大的裂缝,房瓦上长滿了厚厚的青苔和半拃高的毛草,瓦沟裂缝漏雨严重。1965年上半年,父亲来到西安外国语学院找我,说要把这两间老厦子拆了盖新的,我把仅有的450元银行存款全部取岀交给父亲,支持拆旧盖新。父亲推着独轮车,先后从蓝田县焦岱镇买回了二十多根松木椽和几根碗口粗的木檩条,又伐了自家树园子一棵大杨树做大梁,扒了旧房,盖了新房。</p><p class="ql-block">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这座老屋历经三代人一百三十多年的演变,到了新中国改革开放年代,这座老屋完成了历史使命。坚守祖业的刘家老三,2011年在老屋原址上拆旧盖新,残破的厦房消失了,两层新式楼房圪立在刘家前头的西头。</p><p class="ql-block"> 2024年7月 于翔悦天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刘家老屋,</p><p class="ql-block">历经近百年的风风雨雨,</p><p class="ql-block">留下最后的残破影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厦子背墙后面皂角树下,</p><p class="ql-block">通往朱家沟、黄西头、小学校的那条小路,杂草丛生。</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屋崖楞上</p><p class="ql-block">长滿了野生的枸桃、酸枣树,</p><p class="ql-block">地表上生出了大片地软。</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枸桃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酸枣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马莲草</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地 软</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刘家前头经过八十多年的变迁,</p><p class="ql-block">夕日的厦房不复存在,窑洞坍塌。</p><p class="ql-block">下图是老街村落的现状。</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坚守祖业的刘家老三,</p><p class="ql-block">在老屋原址上拆旧盖新,</p><p class="ql-block">残破的厦房消失了,</p><p class="ql-block">二层新式楼房圪立在刘家前头西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古到今,</p><p class="ql-block">浐河西岸刘家前头村子前面,</p><p class="ql-block">河水潺潺,禾苗青青,旱涝保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