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重铸:未来、技术和我们

黄冠华

<p class="ql-block">  2023年12月底,我刚刚完成了本科的学业。留学一年之后,我回到了无锡,这个我生活过二十年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飞机即将抵达上海浦东机场的时候,透过窗户,我看见城市的灯火在无边的黑夜中熠熠生辉,仿佛点亮了人间那些逝去的繁华。奇怪,这回家的旅途并未令我兴奋,反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头交织,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了一年前自己如何满怀希望地与父母挥别,如何在空荡荡的城市里乘机,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走出国门,还有那“学不成名誓不还”的壮志豪情。我想起了那对陌生的夫妇在赴澳的飞机上对我说过的话,以及在一年前的冬夜,那些话语如何温暖着我被迷茫和孤独浸透的冰冷的心。谁曾想,一年之后,我如梦方醒——当下,仅有浪漫的理想是远远不够的,切实的目标也可能只是一枕黄粱,我站在时代变迁的铰接点,心中的追求一次次地破碎再一次次地重建,这是我的父母所从未体验过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正面对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它正以极快的速度变化着,不确定性和复杂性在今天的世界与日俱增,这个地球正不可遏制地变成一个村子。也许,美国国会通过的一条政策会影响墨尔本半年后的房价,也许,沪指的涨跌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印度工人的工资。许多技术——譬如工程设计——越来越像是一款可以外包的产业,一种能够在全球范围内流通的货币——技术壁垒正在瓦解。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严酷的时代,同时也是冒险家的乐园,它考验着每一个现代人对痛苦的承受力。失败,我可以肯定,在任何一个人未来的生活里将是最熟悉的朋友!在澳洲的一年,我和基督徒交谈,和当地贫穷的中学生交谈,和议员交谈,和工人和工程师交谈,和留学生交谈——通过比较中西方社会,我希望能够对当前的处境多一些认识。当然,我的观察必定是片面的、主观的,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们今天风云变幻的生存环境。不过,思想的对错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时刻保持思维的意识,因此这篇文章仅仅记录了我在这个阶段观察世界的一些视角,而不是盖棺论定。</p> <ul><li><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从安全走向风险</b></li></ul><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b></p><p class="ql-block"> 人很有趣,永远在争夺得不到的事物。当稳定的生活唾手可得时,人们蜂拥着下海,而如今,当一切都变得飘忽不定,人们又怀念起朝九晚五的日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传统的工业经济的本质是以廉价的劳动力做支撑,给大规模的投资和生产创造条件。在这个阶段,伴随着城市化带来的巨大消费需求,投资人能够迅速回笼资金投资新项目,同时亦能提供给白领与金领有保障的收入,这也是我们多年来一直把念大学当做改变自己人生方式的重要原因。只是当下,无论我国还是西方国家,“刘易斯拐点”已经来临——随着城市化的渐渐饱和以及劳动力价格的快速上升,工业经济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偏向理论学习的大学生更是人浮于事。同时, AI的崛起使得技术本身不再成为问题,因为机器能够比人类更高效、更准确地实现肉眼可见的目标。因此,当下的问题并非产能不足而是产能过剩,于是,传统的工业经济正在让位给一种新的经济模型——“互联经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所谓“互联经济”,可以看做是旧经济体制在全球化趋势下的一种突围。今天,过剩的技术可以像产品一样出口到产能不足的地区,生产线也在逐渐转移到劳动力更为廉价的国家。“互联经济”的目的是在供需之间重新达到平衡且降低生产成本。而对于传统产业和技术的迁出国来说,自身的升级和转型是必要的,否则经济上的空缺就无法填补。而“新技术”,譬如人工智能和自动化,恰恰使这种转型成为可能。但是,技术只能提升效率和准确性,却无法掌握“可能性的艺术”——编程能让你更高效地实现目标,却不能帮你制定目标。也就是说,在未来,人工智能负责处理确定的任务,而我们,负责探险和失败。是的,越是明确的,越是危险;越是飘忽的,越有可能给我们绝望中的惊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和很多留学生一样,我曾经认真地想过,毕业之后我想要留在澳大利亚还是回国?现在,在全球化的视野下,这已经不是个问题了。我也许会在澳大利亚工作,也有可能去新西兰、新加坡或者加拿大。我有可能到印尼建铁路,到黑龙江修地球,到西澳去建公屋或者为印度人设计passive house。总之,我愿意给变化留下空间,给命运一个机会。我做好了成为“citizen of the world ”(世界公民)的准备——既然“稳定”越来越难,我就以极大的热情拥抱“不确定”。这样,我就会为生活在今天的世界而感到幸运,而不是想要回到我父母的那个年代中去。</p> <ul><li><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从坚持走向妥协 </b></li></ul><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b></p><p class="ql-block"> 记得几年前有一个朋友对我说过,你什么都能相信,别太相信人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确实,有什么原则是不能动摇的呢?如果有,一定是后果他不愿意承受。大多数人在出生的时候,既不是纯粹的善人也不是纯粹的恶人,而是同时携带着“善良”和“邪恶”的潜质。在特定的环境下,人性中的善良会得到发展,在另一些环境中,人性中的恶会得到发展。当一个人的善良压制住邪恶的时候,他就表现为“善”,反之,他就表现为“恶”。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生来就高尚的人,只是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加幸运而已。当人所承受的压力达到了一定的阈值,若是放弃心中的某项原则并不会受到实质上的惩罚,再善良的人也不值得相信。在留学期间,我多次相信人性,事实却总是证明我是错的——不过,对于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并不记恨,也许他们仅仅想要去买一块面包或者付他下个星期的房租。我想说的是,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组织都很有可能在寻找和建立对自己最有利的生存模式,然后在这一套模式里提炼出所谓的价值观以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当这一套模式不再符合他个人或者这个组织的目标的时候,一切变化都有可能发生,包括先前一整套的价值体系以及对该体系的解释。免于规训与惩戒的一切有关道义或责任的承诺都是一纸空文,保质期一过,即迅速消逝。我倒不是怀疑人家当初承诺时的真诚,只是怀疑他高估了自己面对苦难时的意志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总之,今天的人们都在妥协中适应变化以求生存,信念竟是这样不值得信赖,分分合合竟可以如此轻松随便,一笑原来真的可以泯恩仇,几分钟的觥筹交错就可以换来利益双方在原则上的让步。未来,太多力量的拉扯与制衡只会使得各种妥协更频繁、更容易。黄金世界的万物法则嘛,我懂。</p> <ul><li><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从多元走向单一</b></li></ul><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b></p><p class="ql-block">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所表达的核心思想,就是“内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万家灯火、霓虹闪烁,我眼中的人类文明,正在变成一座巨大的囚笼。这座囚笼,就是固化的评价体系。人类义无反顾地住了进去,自我折磨,再自我按摩。我们每个人自从出生就被迫在外界安排好的轨道上练习如何跑得更快,而那些天生跑不快的人,只能默认成为牺牲品,因为结构化把其他的可能排除在外了。没错,个性的沦丧正使得每个个体生存的空间被急剧压缩。随着主流国家的社会体系趋于完善,结构化的问题在当今世界越发明显——我们难以欣赏多样化的美,却也对固定的美产生了疲劳,结果竞争成为了一场固定的游戏,只剩下同质化的博弈。我深知,这场游戏里只有无助的输家和平庸的赢家,在“痛苦”和“无聊”之外,一无所有。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真的愿意把仅有一次的生命活成玫瑰:美丽、空洞的玫瑰——你说不出两朵玫瑰花的差别,你只知道,它们叫玫瑰花——这种美,是对人性的压抑,是没有灵魂的。一百年前,加缪就用他的“存在主义”和“荒诞主义”哲学充分地描述了这一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实在不想玩这种零和博弈的无聊的游戏,于是我极力摆脱既定价值观的束缚,重新建立我自己的人生准则,那里才有我真正的自由。比如,我对容貌、财富、学历、职业、婚姻等议题都有自己独立的评判标准。将来,我会按照我自己的而不是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去做决定,因为我的人生别人无法负责。我此生绝不会随波逐流,因为我不想身披枷锁地向天空撒一叠钞票,告诉世人我活得竟有那么好。 </p> <ul><li><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从集体走向个人</b></li></ul><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b></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代里的大多数人,可能认识很多人,但却没什么朋友。我们平日里有很多以“兄弟”相称的熟人,但在深夜里却不知道该拨通谁的电话聊一聊扰人的心事。我们虽然生活在城市里,却如同在孤岛上,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理解的人屈指可数。《小王子》里,狐狸对小王子说,不管人类需要什么,他们都到商店里买,而商店里不卖朋友,所以人类再也交不到朋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深究原因,还是“内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社会的评价体系变得单一和扁平,赢家-输家的心理机制很容易在人们的心中被激发。因为当我们不习惯于欣赏他人多样化的美,对自己往往也同样如此。当我们发现自己在某些方面在世俗的标准上落后于他人的时候,羞耻感和自卑便潜滋暗长——毕竟我们被剥夺了更换赛道的权利。时间久了,这种创伤会激发人的自我保护,从而发展成抑郁、NPD(自恋型人格障碍)、PPD(偏执型人格障碍)或类似的特质。慢慢地,人会本能地将自己的内心封锁,并在潜意识里认为别人也是如此。当我们始终戴着面具看别人,又怎能期待别人对我们敞开心扉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是现代人心理上的这些微妙的变化使得我们的社会急速地从集体分化成个人。人与人的联系被严重削弱,因为每个人更倾向于关注会对自己产生直接影响的人和事,至于他人的冷暖,谁在乎呢?这一切背后的推手正是我们从不愿意面对的心理变化——我们对于社会评价和竞争的恐惧,对自身价值的不确定,爱的缺乏以及自恋情绪的滋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人们的脸上,我逐渐看不见笑容或者眼泪,关怀或者仇恨,取而代之的,是冷漠。</p> <ul><li><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结语</b></li></ul><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b></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所见到的人们,既团结又冷漠,既乐观又绝望,既善良又自私,既自由又身披枷锁。所谓时代的一粒沙,个人的一座山,试问谁的命运不似落叶在风中无力地打转?可会知,千帆过后终归虚有,遗下那被世人所忘却的自由。这是2024年——我会记得——十年之后的世界,又会是怎样的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2024年7月11日</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墨尔本</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