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忠清黄郁文

金柏松

　　3年前，卢宅肃雍堂内数方落款“忠清黄郁文”的木雕花板，引起了他的好奇：黄郁文是谁，他的作品何以超迈同时代的高手？一场长达3年的探寻由此开启——

寻访“忠清黄郁文”

记者吴旭华

3年里，到底多少次踏进卢宅肃雍堂？年已七旬的金柏松直说：“记不清了”。市文保所办公室主任吴姚红则一脸认真：”他找我就至少十几趟！如果要评选打卡肃雍堂次数最多的市民，他肯定高居榜首。”

到底是什么牵引金柏松一次次往肃雍堂跑？无他，只是数方落款”黄郁文”的木雕花板。

　　乍见之欢，小小花板引发持久关注

“半路出家”研究东阳木雕的金柏松，曾担任原东阳市工艺精品馆（现中国木雕博物馆）馆长。自2014年退休后，继续致力于东阳木雕研究著述，撰著了相关专著12本。2017年，金柏松受聘参加东阳市志二轮修志工作，负责编纂工艺卷，开始研究已故的东阳木雕名艺人，其中郭金局、杜云松、刘明火、黄紫金、楼水明、金君成是重点。当时“雕花状元”刘明火的资料几乎空白，金柏松通过金君成儿子金小权找到佛堂吴棋记民居刘明火操刀的5只牛腿，进而得知由刘明火和“雕花皇帝”杜云松、“雕花宰相”黄紫金联手雕饰的杨溪十八间部分构件堆放在肃雍堂楼上，由此开始了肃雍堂的寻访之旅。

2021年8月21日，金柏松前往肃雍堂，途中有朋友告诉他：里面一对蜡烛台是黄紫金的作品。金柏松在大堂里找到这对蜡烛台，细看良久，大吃一惊：“这对烛台大漆贴金，形制豪华，主花板雕刻的是《吴友如画宝》里的‘风尘三侠’和‘麻姑’，背面主花板是公鸡菊花。经典的民国时期‘画工体’佳作，浅浮雕技法，雕刻厚度虽仅两三毫米，却是层次丰富清晰，物像造型精准，人物表情生动，刀法娴熟，线条流畅，猛一看，还真有黄紫金的风格。但‘风尘三侠’上赫然落有‘戊午腊月 忠清黄郁文 刊’，忠清黄郁文？闻所未闻。”

随后，在肃雍堂的耳房东雪轩一张供案的束腰上，金柏松又发现了五幅落款“黄郁文”的人物故事花板，包括晋伯听琴、刘阮入天台、竹林七贤、春夜宴桃李图、桃花源图。根据落款，蜡烛台和供桌分别制作于1918年（戊午）和1922年（壬戌）。黄郁文究竟是何人，为何现有史料上均不见记载？

当年9月，金柏松开始撰写《东阳木雕·民国大家》，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把黄郁文列入其中。

2022年2月4日，金柏松再度来到肃雍堂“碰碰运气”——偌大的肃雍堂九进院落，房屋上百间，会不会还有黄郁文的作品？果不其然，在第七进的世雍堂西厢房窗户上，又发现了落款“黄郁文”的4方花板，以薄浮雕技法雕刻出《芥子园画谱》中的花鸟图案，颤颤巍巍的花叶，动态各异的翎鸟，生动可感。

无论是人物还是花鸟，黄郁文的作品高度遵循画谱图稿，造型圆润饱满，线条精准流畅。这以后，心心念念黄郁文的金柏松，先后在东阳和宁波的藏家手上找到了3组黄郁文的门窗花板。

怀着深深的歆佩与欣赏，金柏松想要探明黄郁文身世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肃雍堂供桌。

蜡烛台“戊午腊月 忠清黄郁文刊”款《风尘三侠》

　　一波三折，“先入为主”寻访误入歧路

欲寻其人，必先了解其出生地。“忠清黄郁文”说明此人是忠清（黄大户村忠清书院）也即湖溪镇黄大户村人。巧的是，黄大户也是黄紫金的老家。莫非，黄郁文与黄紫金有关联？

“在我的认知里，要达到肃雍堂烛台这样的技艺水平，至少需要二三十年的操刀历练，因此我认为黄郁文当时应该在35岁以上，而且很有文化，书法功底了得。”金柏松说。恰恰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个先入为主的猜测，把他引上了歧路——他一次次跑黄大户村查阅族谱、拜访村民，结果总是令人所望，族谱中没有此人，村民没人听说过黄郁文其人。

其实，在这个过程里，金柏松一度猜测黄郁文是否就是黄紫金。因为卢宅慎修堂、大祠堂、四份头的雕饰都是黄紫金操刀的，但这些建筑建成于1938年以后，而肃雍堂蜡烛台是1918年制作，那时黄紫金年才24岁。24岁的人不可能有如此功力！由此金柏松推测：黄郁文可能是黄紫金的前辈，黄郁文去世后黄紫金才“接收”了卢宅的地盘。

根据这一推断，金柏松八易其稿写成了“肃雍堂里的民国大家——忠清黄郁文”，于今年5月27日送请东阳民间文化研究专家华柯修改考证。结合多方因素，华柯认为，在黄氏宗谱中，黄洪诰最接近黄郁文。黄洪诰出生于1873年，字克明，号周培，洪诰出自《商书·周书》中的《大诰》，克明意即“能够丕兴周之文明”，与“周培”对应。而“郁文”语出《论语·八侑》第13则“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918年的黄洪诰46岁，他又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参与过奥里黄氏1933年的修谱工作。

顺着华柯给出的线索，金柏松又两次走访黄大户村，找到了黄洪诰唯一健在的孙子，又走访了村民，均没人知道黄洪诰是雕花匠。线索到此又中断了。

其间，金柏松还前往卢宅历史文化研究会和市档案馆，查找当年参加肃雍堂烛台和供案制作工匠的工资发放资料，均无果。

无奈之下，金柏松又向吴立梅、陈金彪、吴新雷、楼天良等行家请教。楼天良花两天时间查阅黄氏家谱，提出黄郁文可能是生于1871年的黄养海，不仅年龄对应，而且谱中提到其“工艺非懈”。但黄养海是磐安大处村人，和“忠清”对不上。

虽然不抱希望，金柏松还是准备前往磐安寻找黄养海的后人碰碰运气：“如果这次还是没有结果，我只能把寻找黄郁文的事留给后人了。”

1922年肃雍堂供桌《竹林七贤》花板-。

　　柳暗花明，忠清郁文居然是黄紫金

6月29日，金柏松启程前往磐安大处村，顺路先到湖溪镇石洞口自然村拜访黄紫金的小女儿黄宝光。金柏松说，为寻访黄郁文，前前后后去了10趟黄大户村，同步收集黄紫金的史料，也打听过黄紫金的子女，只知道黄紫金的二女儿黄秀光已患病多年，因而没去拜访。恰好前几天黄秀光的女儿赵慧君前来找他，提到小姨黄宝光健在，住石洞口村，于是决定顺道拜访，希望能进一步充实黄紫金的史料。

和黄宝光、郭福其夫妻聊了一个多小时后，金柏松准备起身告辞，随口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听你阿爸说起过黄郁文这个人？”没想到黄宝光立马接口：“黄郁文就是我阿爸，郁文是他的字。”金柏松瞬间“石化”，根本不信，追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家以前的方箩、梁龙篮上都写有‘黄郁文’，是宝光的嫁妆。”郭福其说。夫妻俩随即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红漆肉桶、两个红漆果盘，其底部中心都刻着“黄郁文”章。黄宝光说，两只果盘是父亲用整块的木头雕刻而成。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忠清黄郁文”，得来竟全不费功夫。

当天晚上，金柏松又向黄秀光的儿子赵卫锋求证，得知黄秀光的嫁妆上也号有“黄郁文”的字样，可惜在老家火灾中焚毁了。7月6日，金柏松再次来到石洞口村向黄宝光夫妻求证一些细节，确认黄郁文就是黄紫金无疑。

世雍中堂“黄郁文作”款芙蓉小鸟窗花板！

　　解惑释疑，重识“雕花宰相”黄紫金

惊喜过后，金柏松开始全面梳理并重新解读黄紫金。

为何黄紫金24岁就能进入卢宅肃雍堂施艺？以雅溪卢氏的名望，能进入其家族为高档家具施艺者，一定是著名工匠。揭谜的同样是黄宝光——黄宝光说：“我父亲16岁时就拿双份工资了。”黄紫金11岁随父学艺，出名很早，24岁时获得肃雍堂公常理事会青睐也很正常。

为何在黄氏家谱上找不到“郁文”？黄氏家谱中的黄紫金只有11字：“讳立京，字紫金，木雕工艺师。”简略得与“雕花宰相”的名望严重不符。对此，黄宝光说，父亲在村里一直不招人待见。他一天到晚沉迷于木雕艺术，不善交际，说话耿直，加之长年在外打工，和村人接触不多，而高额收入也招人嫉妒。“郁文”应该是他在成年后自取的表字，而且只在早期作品和女儿嫁妆上用过，因此村里知道“郁文”的人很少。

为何黄紫金35岁前后的作品风格差异明显？35岁之前的黄紫金，以画谱为师，技艺虽已炉火纯青，但也有过分描摹画谱之嫌。而到35岁之后，他的技艺风格为之一新，虽然内容依然取法于画谱，但经过了二次创作，根据图稿重新组合，重视大层次的通透旷远和刀工线条的潇洒老辣，从原先的“工笔”转向了兼工带写的“写意”，技艺更加挥洒自如，作品更显豪迈大气。

何以会有这种惊天翻转？金柏松分析，除了黄紫金通过时光历练的进步升华，应该和刘明火有直接关系。曾与黄紫金共事24年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陆光正多次和金柏松提到：“黄紫金非常佩服刘明火，刘明火也是“画工体”的顶尖高手，但他是兼工带写的“半工写体”，独树一帜。黄紫金是向刘明火学的。”

杜云松、刘明火、黄紫金是民国时期东阳木雕三巨头，而且是至交。1914年，20岁的黄紫金第一次到杭州，和杜云松一起在仁艺厂工作两年；1924年，30岁的黄紫金再次到杭州，在大英牌公司行雕，与当时也在杭州的刘明火有了交集，而且可能在一起工作。这应该是黄紫金艺术风格转型的肇始。1932年，黄紫金到上海卢天池老班作坊行雕，刘明火也在上海，应该有交集；1938年，黄紫金和刘明火、杜云松共同完成了上卢杨溪十八间的雕饰。黄紫金因为欣赏刘明火的技艺风格，在自己的技艺持续嬗变中汲取了刘明火的长技。

大约以35岁为分水岭，黄紫金35岁前后的作品风格虽然明显不同，但如果没有早期严谨精准的“工笔画”，就没有后来大刀阔斧的“写意画”。

为何黄紫金35岁以后的作品都没有落款？金柏松分析，其实肃雍堂蜡烛台和供桌上落款的文字，都不是黄紫金本人所写，而且不是同一人所写，蜡烛台上落款是硬朗的行书，供桌上的是清秀的楷体。雅溪卢氏世代望族，肃雍堂公常理事中有的是文化人，最大可能是这些文化人参与了作品的选题并自告奋勇为其代笔。黄紫金是个“怪才”“偏才”，只读过3个月的私塾，白描画艺炉火纯青，书法水平却很差。离开肃雍堂后，可能一则觉得自己的字拿不出手，二则盛名之下羞于求人，索性一概免去款识。

“郁文”章款月季小鸟窗花板。

　　黄郁文消失了，黄紫金却广为人知。不，黄郁文并没有消失！他依旧鲜活在肃雍堂，鲜活在时光里。而经过3年的“打捞”，他成功被“复活”。从此，东阳木雕历史上，又多了令无数人为之折腰的一页。

（刊2024.7.17《东阳日报》

吴友如画稿和1918年“黄郁文”款、黄紫金47岁左右作品対比。

1971年黄宝光嫁妆“黄郁文”章款果盘、肉桶。

黄紫金24岁时和40多岁时的《麻姑》

1918年黄紫金雕刻的肃雍堂腊蚀台。

1925年“黄郁文”款《舍肉遗母》

黄紫金1939年45岁时的作品。

2024年7月6日金柏松第二-次拜访黄宝光郭福其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