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山的岁月》之三（散文）

邓继荣的诗文、油画

三．

冬去春来，来到林场两年多后的初春，我在地区文化馆通过了基层美术创作人员测试，被借调到文化馆创作班，参加文革中第一次全国各地纪念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美术作品展览，我们大队和林场都为我高兴，期望我画出好作品。在我离开林场的那一天，娟子赶到芳山车站来送我，娟子知道我这次离开林场是不会再回来了，竟然把两条长辫剪成了短发，娟子对我说：

“娟子的长发是为你长的，等你回来，娟子再慢慢再为你留……” 我一阵心痛：

“是娟子傻，为什么要把漂亮的长辫子……” 猛地抱起娟子，双手抚着她的短发，毫无顾忌地长时间吻着娟子，让娟子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第一次大胆地，把我全部炽热的爱传递给娟子。

公交车到站了，娟子从口袋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我，我一捏，软软的，娟子说：“现在不许看，等上车。” 我上车后，车启动了，娟子向我挥手，含着泪。我眼见着剪着短发的娟子从车窗外消失，于是打开信封，一张信笺包着，竟是娟子的一缕用丝线扎系着的秀发，再看那信笺上写着一首诗：“清溪向东流 / 芳山难掩羞 / 待到满目葱茏时 / 月圆再共舟……” 就是那年春季，在我离开芳山的时刻，清溪两边种植毛竹等其他经济林的热潮又开始了。

美术创作活动结束，我创作的一幅“采桑”油画和几幅风景写生入选地市展览，我在我们县里作画开始有了一点小名气。为实现对娟子挣钱盖房子的承诺，在征得大队领导同意后，我与县百货公司签了临时用工合同，做起了商业美工工作。这样我每月都能获得不错的固定收入。我在公司没日没夜的工作，难得有休息日，一干就是两年多，挣到的钱离盖新房子目标不远了。

而这二年多中，娟子和她们林场员工艰苦努力，同时也帮助魏叔这边林场，在芳山那片大山里，种植了竹园千余亩，茶园、桑园数百亩，以后又开辟了桃树、梨树等大片果园，还在果园里实行芝麻、大豆等经济作物间作。娟子出了大名，成了知青模范，她的事迹被写成报导，刊载在地区市报和省报上，各种名目的荣誉包围着她，我每次回林场见娟子之后，总感到与她的差距。只要到了娟子的乡，背后都有人指指戳戳，甚至编出儿歌来让小孩唱：“小画匠，没老婆，画个女人当老婆，早也摸，晚也摸，纸头摸破哦呵呵！”令我十分气愤和难堪，以后去见娟子的次数少了，而娟子对我一如既往，只要到县城里开会、办事都来看我。

文革后期，娟子父母有了出行自由，都开始工作了，当然她们也忘不了日夜思念的女儿，回到故乡去看娟子，他们老家村子里的乡亲在与她父母的谈话中，都涉及我和娟子恋爱的事，少不了无中生有地诽谤我，说娟子是被我诱骗相好的，说我借看娟子是到他们林场偷东西的，让她父母阻止娟子与我来往。娟子父母相信了乡邻们的话，明里不与娟子说，暗地里却背着娟子给我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我与娟子现在都没有稳定的工作和固定经济收入，他们不同意我与娟子交往，希望我以后不要与娟子接触。为不影响娟子与她父母的感情，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娟子。

1977年仲夏，中央决定恢复高考了！我在县城里最先得到消息，跑到县招待所找到招生工作组的同志，要了两份报名表、通知和复习大纲，感到出头的日子就要到了，想尽快把这一喜讯告诉娟子，让娟子与我一起参加报名，我相信我们都能考上，这样就可以比翼双飞，回到我朝思暮想的城市，娟子父母也会顺理成章的同意我与娟子的婚事了。我赶到林场，听说娟子他们在桑园里干活，又赶到桑园找到娟子，娟子看我满头是汗，一边拿出手帕给我擦汗，一边心疼地说：

“干吗跑成这样，娟子不是仙女，飞不远的。”我顾不上细看娟子，喘着气说：

“娟子这下你真的要变成仙、仙女，飞、飞走了。中央恢复高考了，我们一起报名考……”

“又犯傻了，” 娟子不信。我把表格和通知给她看，娟子相信了，高兴地说：

“都考上，可能吗？”

“我相信自己，更相信你！只要我们好好复习，一定能！”娟子沉思了一会儿说：

“好！我答应你，不过有两个条件：这一，如果一个考上了，一个没考上，那个考取的要等。”

“行，这还用说，那第二呢？”

“第二是，如果我考上了，大学毕业还要回到清溪发展林、副业。”

“这也成，不过娟子若再回来可就是专家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与娟子都伸出右手，在空中合击了一下掌。

我们分头苦苦复习了半年，必须缴报名表了。在高考报名表上要签大队和公社的同意的意见并加盖公章，这些娟子都顺利通过了，可我们大队倒是同意了，到我们公社盖章，一位负责知青工作的公社副书记没有同意，说出一个连我都无法辩解的理由：“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二年你跑到哪里接受教育去了，如果都像你这样跑到城里上班，我们乡里所有的知青点不都要撤销了吗，我们的知青管理工作还怎么做，上面交给我们的任务如何去完成！” 我未能报上名，便鼓励娟子好好考，答应明年再作争取。

　　娟子通过努力，如愿以偿，终于接到录取通知书，考取了她最钟情的北京林学院森林工程学专业。我在为娟子高兴之余，也感到与娟子之间的距离更远，失落、沮丧，觉得以后自己的道路很渺茫。而就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的来访，根本改变了我对娟子的态度，这个来访者就是娟子的妈妈。那天我正在百货公司的美工室与一位年轻的女助手绘制广告牌，娟子妈一头闯进来，我知道她不会有好话对我说，就把她引到门口。娟子妈郑重其事的对我说：“听说你最近还在找娟子，娟子现在考上大学了，我们怕她因为你而影响今后的学业，如果你真心爱娟子，就暂时离开娟子，如果你真的有出息，能考上大学回城，我们家长不反对……” 娟子妈的话把我惹怒了，让我一下失去了理智，我忿忿地对她说：“我跟娟子不谈了！正想告诉你呢！现在我已经有了新朋友。”一边说着，一边跑向我的女助手，并拉着她的手对娟子妈吼道：“她就是我的女朋友，请你告诉娟子，我现在爱的是她……” 女助手愕然，娟子妈仓皇离去。在娟子妈找过我之后，我一直没有去见过娟子。

我收到娟子的来信，信中看出，娟子妈没有把她来找我的事告诉她。娟子告诉我，她已办好到北京入学的手续，并告知我离开林场的时间，盼望最近见到我，让我务必在她离开林场的时间回去送她。那段时间，因为公司一个新门市部准备开业，我与助手带着一个木工，为店堂和橱窗、店堂布置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娟子那头又怕我收不到信，借梅妹头到县城办事机会，捎口信给我。梅妹头找到我时，我与那个女助手刚好钻进橱窗里忙布置，我答应小梅，会去送娟子的。公司新门市部开业的那一天，也正是娟子走的那天。一直到那天清晨，店堂和橱窗才布置停当，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的我，回宿舍倒在床上就死去了一样，冥冥中猛然惊醒，想起娟子离乡赴北京报到的事，看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立即请公司驾驶员开一辆北京吉普，往娟子的林场飞奔。

赶到娟子她们的住房，魏妹头说：“娟子等你等得好苦，从前几日一直盼到今天下午，也没见到你的影子，实在不能再等，赶五点钟末班车走了。”魏妹头还补充了一句：“昨天娟子收到她妈的来信，看后一直闷闷不乐。”

我一看表已经快五点了，拔腿抄小路往车站跑，耳边响着呼呼地风声，天上乌云翻卷，忽然炸了几声霹雷，大雨骤然而至。我跑到车站，已空无一人，唯有雨，没有了娟子。我躲进车站旁的茅草棚里，雨哗哗地下开了。我浑身冰凉，牙齿打颤，心如刀绞，陷入深深地自责和悔恨。想到娟子等我时的失望和沮丧、想到娟子曾经送我的一缕秀发、想到我丢入清溪的玉锁、想到娟子的月下诵诗、想到我最初的表白、想到娟子窗台上的灯光、想到清溪的月夜、想到桑园寻娟子报考…… 我不禁泪如泉涌，嗷嗷大哭。大雨涤荡着的茫茫群山，风呼啸着，毛竹猛烈地扭动着身躯，像要挣脱地面的索缚，车站茅草棚的草都被风吹飞散了，风卷裹着瓢泼般的大雨向我袭来……

四．

我是在娟子离开清溪一年多后，随大批知青上调机遇，回到家乡省城的，分配在某大型国营制造企业学习车工。我的师傅是一位比我小五岁的女车工班长，同时也是企业文工团表演骨干，因为我会拉小提琴，被吸纳为文工团乐队的演奏员，师傅与我在传、学车工技术，共同完成工件加工任务，以及在文艺表演交流中建立起共同语言并产生了感情，后来师傅成为我的妻子。

回城以后，我重燃求学热情，未能赶上高考，我走上了边工作、边学习的漫长求学之路。婚前的师傅全力支持，婚后的妻子几乎承担了全部家务重担，让我有充足精力先后修完电大专科经济学、自考本科文学，后又得到企业支持，赴北京工艺美院工业设计高研班学习，毕业后回企业，在研究所从事工业设计，之后又调入省某规划设计院从事城市景观设计，因成果卓著，又被某高校聘为环境艺术设计教授。我现在的专业方向是城市景观设计、环境艺术设计、环境生态学。和娟子芳山分手后我再没有找过她，是断断续续从别处得到她的消息的。

娟子从林学院毕业以后留院任教，1985年娟子赴德国某大学进修森林培育学研究生，1988年回国，进入某林业科学院攻读林业生态学博士学位，后留院工作，现在是著名环境生态学家和林学家。娟子没有忘记曾经奋斗过的林场，把那里作为自己研究课题的一部分，在芳山建立了生态林业实验基地，实现着自己曾经的诺言。

1995年我与娟子原来所属的两个乡合并，溪南、溪北两个林场也整合资源成为一个林场，改名芳山林场。在娟子的建议下，2000年以后林场开始实行近自然育林实验，将原有的人工林逐渐转化为近自然林与果园、灌木经济作物等的有机生态群落，成为江南地区生态林业建设的标杆。四十年来，娟子从森林走入人类生存环境，最终走向环境生态保护领域。而我呢，从产品设计、城市空间设计走进人类生存环境，最终也走向环境生态保护，我与娟子最终又在人类环境保护的神圣事业上“月圆同舟”了。

即将召开的国际城市生态环境保护论坛上，娟子的论文题目是《自然生态林和湿地在现代人类生存环境中的意义》，娟子的论文选题表现出当代林学家、生态学家，对人类生存空间与自然生态保护协调发展的科学态度。而我的论文题目是：《后现代城市对生物多样性自然环境的需求》，论文的大意是：后现代是对现代的批评与纠正，未来的城市应顺应自然生态规律，与自然和谐协调发展。这又是一个巧合，我与娟子分别从自然环境与人居环境两个不同的领域方向，又汇合到一起了。

娟子呀！三十多年未见，你还能原谅我吗？我还需要向你解释吗？也许一切顾虑和解释都是多余，因为我们都已抛小爱求大爱，并且又回到一条船上，这已不是清溪的那一叶小舟，而是一艘解救人类灵魂的方舟，这艘方舟上不仅仅只有我与娟子，我与娟子都年近花甲，走到各自事业的顶端，我们终要退役，需要千千万万的后继人，也乘坐这艘环境保护的方舟，去拯救人类的灵魂，去拯救伤痛中的地球母亲，因为，正如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人类只有一个地球。

2007年8月16日初稿 2024年7月10修改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