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 叔 <p class="ql-block"> 叔叔是我的生身父亲。母亲先我生了两个小孩,不幸都夭折了。生我后,亲戚们支招:让我叫父亲为叔叔,叫母亲为二姨。不知是招灵还是我命大,我一路健康成长。</p><p class="ql-block"> 叔叔是个苦命人。民国十八年(1929年)我村流行鼠疫 ,叔叔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三个哥哥嫂嫂及孩子,一大家十几口人遭传染,不几天全去世了。叔叔才六岁,幸躲过一劫。孤苦无依,被出嫁在绥德田庄的我二姑收留,整整十年,十六岁时回村,娶了我二姨。叔叔二姨老实本分,勤劳能干,经营着祖上留下来的土地,小日子日渐红火。</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叔叔干活喜欢带我。叔叔去自留地劳动,让我也扛着小镢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或者叫我刨土土玩。叔叔专门给我做了一副小担子和两个小铁皮桶桶,叔叔去井子上担水,让我也挑上小担子去担。有时我走路不稳当了,他会提醒说:后生家,走路要看脚下。叔叔喜欢称我为后生,我吃饭时,他会说,后生家正长身体呢,多吃点。</p><p class="ql-block"> 每到年三十,叔叔便常说一句话:月尽早上吃早饭,今天的营生干不完。这天,叔叔清早便去上坟,回来后,去脑畔上,在一根长棍上拴上麻绳,压在脑畔沿上,准备晚上吊灯笼。他会在上面问我,绳子在不在窗子正中间。我在院里指挥着,直至绳子到了窗子正中间。从脑畔上下来后,开始贴对联、贴我二姨剪的窗花,我给他递面糊,递对联,递窗花。对联贴好后,开始清扫院子,把大门外的路也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去担水,挑满一大水缸,至少要担四回水。尔后,他拿着斧子提着筐子,去沟里砸冰,提半筐子冰回来。晚饭后,他指挥着我把小冰块放到灶君、门神、土神等神位前,他点纸焚香,我跟在后面磕头。然后挂灯笼、放鞭炮。一切忙完后,叔叔会在后锅窝子温一壶烧酒,一边抽旱烟,一边喝酒。睡到半夜鸡叫时,他又出去放炮。</p><p class="ql-block"> 我十二岁了,过完生日后,叔叔郑重地告诉我,你后生已经成大人了,老先人说,男到十二可以脱离父母了。我领悟叔叔说话的意思,从此以后,我开始做一些家务活,叔叔在大年三十的活,全由我干了。</p><p class="ql-block"> 叔叔也会给我做一些玩具。用脑畔上的椿树,给我做了一个冰车。在我家枣树上砍下一根粗枣枝,给我做了两个挨打毛(陀螺)。又搓了几根麻绳系在木棍上,当鞭子打陀螺玩。也给我买过两个玩具,一个拔浪鼓,一个吸笙(口琴)。</p><p class="ql-block"> 上小学了,叔叔用麻纸订了两个大本子,说写方(练毛笔字)用。又在石崖上撬下一块薄青石,打磨的溜光溜光,用墨汁涂黑,练习粉笔字。上学了,不能叫小名了,叔叔和二姨商量起一个什么样的大名。二姨说,她娘家山上有一个人叫保住,叔叔说,这个名字好,就叫保住。我后来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好,改了几次没改成功,便把住改成了柱。叔叔二姨不识字,写成什么他们都不认识,只要读音相同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叔叔有时也常带我去大姑家、二姑家,和我二姑的感情最深。那次去二姑家,门上挂着锁,叔叔很熟练地在门台上的一块石头下,摸出钥匙开了锁。说我二姑肯定是去自留地劳动了,他要帮忙去干活。晚上,二姑给我们做揪面片吃,做岀来第一碗,叫我叔叔端给邻家。这一习惯,叔叔带回了我家,二姨做什么好吃的,第一碗要送给邻家。</p><p class="ql-block"> 二姨喜欢养母猪,有时一窝能产十多个猪娃,猪娃长大后,叔叔便装在两个箩筐里,用驴驮着去集市上卖。卖完后,会驮着两块烧火炭回来,一年的生活日用品就指望着卖猪娃的钱呢。那次,叔叔卖完猪娃没买回来炭,一进家门,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二姨问他遇到什么事了,叔叔嗫嚅着说,卖猪娃钱叫贼娃子偷走了。二姨骂了几声该死的贼娃子,和叔叔一块唉声叹气了几个月。</p><p class="ql-block"> 叔叔特别勤劳,抽空常去自留地劳动。叔叔种的自留地,庄稼比其他社员的自留地都好。一次,我随叔叔去山上砍苜蓿,叔叔想小便了,便在路边用手刨了个小土坑。小便到坑里后,用树枝把尿液和土搅和起来,用手捏成一颗泥丸。回来时,他把这颗泥丸送到自留地,捏碎埋在一颗瓜秧根部。叔叔说,这株瓜秧比其他瓜秧会长得更壮实。</p><p class="ql-block"> 文革时,有社员反腾说,我家土改定成分时是贫农,定错了,要定成富农或地主,解放前,村里的地要数他们家多。那时,唯成分论,因为这个原因,我入团都受到了影响。叔叔二姨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二姨给叔叔说,这事要给公社领导反映,定了的成分坚决不能更改。一位公社副书记来我村下乡,叔叔便把这位副书记请到家里,把民国十八年我家遭鼠疫的情况诉说给副书记。副书记听完后表态:当时定成贫农是正确的。叔叔二姨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公社来了个新书记,下命令把农民所有的树木都收归大队所有。一天,大队书记来到我家对我叔叔说,有社员反映,说你晚上偷偷的去刨一棵柳树。叔叔红着脸承认说,那棵柳树在一个山水渠里,是祖上留下来的,我想把它做一副棺材,留着我用。大队书记看着叔叔瘦弱的身子和微驼的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扭头走了。正月,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拜年,叔叔叫了本家来拜年的几个女婿,把这棵树杆抬了回来,放到脑畔上的土窑里。二姨捏了几盖子扁食,请这几位女婿饱餐了一顿。</p><p class="ql-block"> 一天,叔叔回来愤愤地说,黑五把苗家的老坟刨了。坟旁是这位社员的自留地,为了多占地,黑五便开始蚕食坟地,有一座坟都露出了墓穴。所有苗姓人,都出头了,黑五看见苗头不对,把露出的墓穴掩埋了。这块坟地在一个山梁上,埋着苗姓七辈祖宗,坟地下面有一棵杏树,坟地上面也有一棵杏树。上面这棵杏树是我家的,树杆很粗,树冠特别大,每年结的杏很稠,压弯了枝头。结的杏不大且苦涩,但熟透了掉到地上,却非常好吃。小时,我常带着小伙伴去捡掉下来的杏,每天都能捡一大筐。拿回家里后,叔叔和二姨让我送给邻居和周围住的村民吃。这天,叔叔回家气得说话都结巴了,说黑五把这棵树刨倒了。二姨说,刨倒就拉回来,别让大队知道了拿走。叔叔叫了几个本家,晚上把树杆拉回来,端量着说,这树杆能做一个柜子。不久,叔叔便请来一个老木匠,杏树木质太硬,叔叔和老木匠用大锯锯了几天,才分解开。做了一个平柜,柜体很重,要两个年轻后生才能抬得动。</p><p class="ql-block"> 到春天了,洋芋窖里的洋芋还有几麻袋,吃不完,眼看要生芽了。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叔叔便把洋芋磨成粉,做成粉条。现在,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允许搞副业,这怎办?叔叔便把磨洋芋的石磨挪到边窑里,半夜起来,点着煤油灯,拉着石磨磨洋芋。好在我家有大门院墙,没有被发现。洋芋芡面晾干后,叔叔叫了几个人,做出了几捆粉条。看着白刷刷粉条,叔叔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叔叔从小体弱,且患有疝气病,不能干重体力活,生产队便安排他一直当饲养员,给生产队喂牲畜。我家院里有圈舍,可养一头牛两头驴。后来,牲畜多了,生产队就专门盖了个饲养室,叔叔就住在饲养室,晚上也不回来。叔叔喂养牲口细心勤快,晚上都要起来喂一次。一年,在大队举办的赛畜大会上,叔叔喂的牲口得到广泛的好评,从此,叔叔成了大队的饲养员。</p><p class="ql-block"> 叔叔从小失去双亲,胆小怕事,语言又少,是个大善人,从来没有跟人吵过嘴打过架,遇上委屈事也不敢与人争。一天下午,叔叔在整理硷畔,小队长连声责问,X X家用驴推磨了,你为什么不要麸糠?叔叔涨红了脸,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小队长走远了,叔叔眼含泪花,骂了句:龟子子。当时有个规矩,谁家用生产队的驴推磨,要给饲养室一升麸糠喂驴。这家太穷,送驴时没给,叔叔也没坚持要,小队长不知怎么就知道了这事,便有那天责骂。</p><p class="ql-block"> 叔叔的疝气很严重,有时见他劳动时,猛然脸色煞白,咬着牙用手使劲按着小腹部,把掉下来的小肠揉回去。还怕冷,天凉了,疝气发作的越频繁。我来榆林上学时,看到有人穿着皮裤,这肯定比布裤暖和,我心里想,等我毕业后领到第一份工资,就给叔叔买一条皮裤。放暑假回家后,见叔叔端碗吃饭时,猛然把碗一撂,跑到院里,按着胸口直吐。我跑出去扶住他,叔叔脸上冒着汗,吐出几口酸氺。我问叔叔是不是胃里难受,叔叔说老毛病了。我说我带你到县医院去检查一下,他说不去不要紧。</p><p class="ql-block"> 我来榆林上学时,叔叔说他年青的时候也去过榆林。那是1947年,西北野战军攻打榆林时,叔叔作为民工去支援前线,牵着自己家的一头驴,驮着两袋子粮食,来到南郊。叔叔说他看见国民党部队的飞扔炸弹、打机关枪,枪子打到沙梁上,噗噗直响。炸弹的声音特别大,震得耳朵疼。巧的是:叔叔来榆林支援前线的年龄是23岁,我来榆林上学的年龄也是23岁。</p><p class="ql-block"> 1979年,时值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待兴,中小学短缺师资严重,学校决定:我们这届学生不放署假,提前到9月份毕业。我正参加毕业考试,家里发来电报:父病住院。我赶紧请假回家,来到县医院,叔叔脸腊黄,身体瘦弱到皮包骨头。我询问主治大夫,说胃上的病,还没确诊,我要求尽快做钡餐透视。同病房住着一位干部,单位的工作人员伺候的很周到。早上,牛奶饼干;中午、下午又送来各种饭菜。我在医院代销店买来面包,央求那位工作人员买牛奶时,多买一份给我。早晨,我把热牛奶和面包捧给叔叔,叔叔鼻子凑近牛奶闻了一下,说有腥味。我说,你坚持喝上,牛奶营养大,对病有好处。叔叔又闻了闻,干呕了几下,说什么也不喝了。</p><p class="ql-block"> 叔叔知道我临近毕业,催我快去学校,说他觉得病没什么,不严重。二姨在家里喂着猪、羊、鸡,离不开,捎话叫我老舅过来。我老舅是个细心人,做的一手好饭。老舅来到医院说,叔叔有他照看,保证比我好。这样,我又回到学校。谁知,刚过了两天,我又接到一份电报:父病危速归。我心里明白:叔叔仙游了。</p><p class="ql-block"> 我面临着人生的第一个大抉择。第一学期结束时,学校教务处领导找我谈话,问毕业后,愿不愿意留校。我问留校干什么?回答:当教师。我想了想说,愿意,但请把我的学校团支部副书记职务免了。我心里想,师范毕业教师范,恐难胜任,我想辞掉这个职务,刻苦努力 ,专心致志地学习。现在叔叔去世了,二姨在农村孤苦伶仃,我如留校远在外地,照顾不了。把二姨接到榆林住,人生地不熟,恐适应不了城市生活。唉,还是回去吧,人生在世,以孝为本。</p><p class="ql-block"> 我来到班主任王老师办公室,请假回家奔丧。还有两个问题:一个请王老师协调解决,一个请王老师帮助分析。需要协调解决的是:毕业考试还有两门未考,可否奔丧后回校补考?王老师说,不要补考了,就按你平时的成绩当作毕业考试成绩。你安心回家料理父亲的丧事,毕业证书给你捎回来。需要帮助分析的是:毕业后留校还是回家乡?王老师听完我家的具体情况后说,你想回家乡,这个决定是对的,一可以尽孝,二是从基层干,只要干好了,还是有发展前途的。王老师给我解决了面临的棘手问题和困惑问题,我真的从内心里感谢遇到了一位睿智通达、惠心厚德的好老师。后来,同学捎回来毕业证书,竟是一个“优秀学生”毕业证书。真是师恩如海,教诲铭心。</p><p class="ql-block"> 告别母校,我坐上了回家的班车。车快到老家时,天空阴沉沉的,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的心就像这阴暗的天空,泪哭干了,心在滴血。叔叔是个受苦人,受了一辈子苦,一辈子都在贫病中挣扎着,没享过福。我渐渐长大,让他看到了希望,谁知,在我即将参加工作的前夕,油尽灯灭了,怎不叫人肝肠寸断?</p><p class="ql-block"> 叔叔是我心中的一盏灯,一直温暖着我,一直照亮着我脚底下的路。这盏灯,就是善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