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人（小说）下

李从华

上海刚出梅还不待喘口气，立刻迎来持续高温天气，超过了人所承受的极限体温，就像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来势凶猛。极端高温稍有缓解，人们又开始蠢蠢欲动，风波亭成了纳凉避暑的好去处。

太阳落山了，余晖下的天空五彩斑斓；天色黑尽了，月亮升起来，把星星也一同照亮，一切都笼罩在影影绰绰之中。阵阵凉风袭来，让人感受到惬意和期待，因为老赵的故事还没讲完。此刻，老赵仍然铁塔一般正襟危坐，喝了口茶，继续讲他的故事：

周末的下午一点整，电影院里正在召开车管处成立大会。此时虽已进入冬季，但阳光明媚，人气旺盛，坐在电影院里并不感觉寒冷。集团公司对新成立的车管处非常重视，各级领导能来的都到了，还有各基层单位的代表，特别是有车一族和待考驾照的那些人也争着来参加车管处成立大会，座无虚席，比放热门电影还热闹。

赵处长坐在主席台边，悄无声息，机械般的拍手鼓掌，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接下来车管科科长大老王代表车管处发言，大老王手里拿着的发言搞是我花了几个晚上写成的。我煞费苦心，字斟句酌，想着要一炮打响。

只见这位军人出身的大老王腾地站起身，迈着稳重的步伐，一步步朝着主席台中心位置走去；他那魁梧高大的身躯往主席台上一站，就像是一个出征的将军即将奔赴前线去指挥作战那样既严肃认真又充满自信。我意外地发现大老王手里的发言稿竟然成了摆设，让我非常失望。大老王站在那里像个大领导一样，注视着前方，手里攥着的发言稿反而成了他肢体动作的道具。大老王的发言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有条有理头头是道，我不得不佩服大老王的能力，竟然有这么好的口才，特别说到“公事公办，不徇私情”时特别响亮，像是手里正挥舞着一把大铁锤，用力往下砸去。我在心里暗暗赞叹的同时，不由得想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这首歌曲，好像大老王正一遍遍在高歌猛唱。看到赵处长笑眯眯的样子，显然对大老王的发言非常满意。

车管处开始走上正轨，各个科室都忙得不亦乐乎。我也没闲着，忙的连春节都没回上海探亲，年夜饭是在赵处长家里吃的。赵阿姨出身于上海老弄堂，烧得一手好菜，美味可口，至今都非常难忘。当年的白砂糖是紧俏食品，我看到赵阿姨用的是粽子糖。记得“蚂蚁爬树”这道菜，先把粉丝剪短，放入油锅里炸酥炸脆，装盘后再把炒熟的肉糜浇上去，肉糜全部粘在粉丝上，活像一群蚂蚁在爬树，看着有食欲，也非常好吃。还有一道“红烧肉”，色泽红润，甜咸适中，肥瘦分离，肥而不腻，瘦肉非常有嚼劲，让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赵阿姨坐在我对面，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看清赵阿姨圆圆脸，大眼睛，很富态，说话做事也是大大咧咧的，不会藏着掖着。赵阿姨指着赵处长对我说：“我家老赵这个人就不是一个当官的料，很不习惯官场的明争暗斗。”

“其实呀，我爸这个人，”赵处长女儿也忍不住插话，“我们原来在上海住的好好的，上面硬把我爸派到集团公司来组建领导班子……”然后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赵处长女儿叫赵奚宁，看上去年纪应该跟我相仿，眼睛长长的很大，既像赵处长又像赵阿姨，只有眯眼笑的时候更像赵处长。赵奚宁是解放南京后，赵处长在南京工作期间出生的，本来取名叫赵馨宁，由于赵阿姨姓奚，赵处长灵机一动，干脆在上户口时把“馨”改成了“奚”，这一改皆大欢喜。

赵阿姨接过赵奚宁的话：“老赵是集团公司领导班子之一，由于两派都在拉拢他。老赵没站队就推荐一个小姑娘进入了领导班子。”

我望着赵处长感到不可思议，心想，把这么重大的事情当儿戏来处理，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就忍不住问赵处长：“后来这个小姑娘怎么样了，能行吗？”

赵处长眯眼一笑说：“我没看错人，这个小姑娘也没站队，结果两派还是势均力敌。”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姑娘也就二十来岁，瘦瘦高高的，见人先笑，说话做事都笑，好像弥陀佛转世，把笑刻在了脸上；既不得罪任何人，也从不担责任，不把话说死，也不说肯定的话；不拉帮结派，也不帮助朋友，看上去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老好人。

我不禁问：“既然赵处长这么看重她，彼此应该成为朋友了吧？”

赵阿姨说：“这个小姑娘一次也没来过我家，老赵请她到家里吃饭也不肯，其实我们并不是要巴结她。”

赵奚宁接着说：“像我爸这样资历的老干部主动放弃局级位置，也就他能做到，关键时刻却把局级位置让给了一个小姑娘，唉！”

还是赵阿姨想的开：“奚宁，你就别这样说你爸好不好？像你爸这样与世无争，太太平平的有什么不好？”

最后又谈到了赵处长的病情，赵阿姨说：“老赵这个人思想好，品德好，作风好，就是身体不好，落下了肺气肿这个病根。”

我不禁问：“就没到医院去看过吗？”

赵阿姨说：“哪个医院都去过，南京最好的医院也去过，那个主任医生说只有吃冬虫夏草才能治好这个病。”

赵处长无奈地笑了笑说：“医生说这话不是在为难我，到哪里去弄冬虫夏草！”

赵奚宁说：“我查过资料，只有西藏和云贵川高原上才生长这种药材，我们那边又没有亲戚。”

我却陷入了沉思，在心里一遍遍地搜寻着能够找到冬虫夏草的亲戚朋友。

我一连写了几封信寄往云贵川那边的亲戚，让他们帮忙找冬虫夏草。结果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让我失望，千篇一律地说这种药材不仅不好找，而且连见都不容易见到。我情急之下想起了赵指导员，心想赵指导员是部队干部应该找起来比较容易吧？于是就写信给赵指导员，一个星期后信被退了回来，退条上写着“查无此人”。难道赵指导员也退伍了？我又写信给原部队的战友小秦，小秦回信说赵指导员已经升任了团政委，我又舔着脸写信给赵政委。一个多星期后收到了赵政委回信，信上说冬虫夏草确实不好找，凡是生长这种药草的山上都有驻军把守，没有特别通行证根本上不去。赵政委最后说，都是赵家人，能帮到的不会不帮。

赵处长这个忙我帮不上了，实在无能为力，只能默不作声地把这件事一直藏在心里。

深挖贪污受贿经济犯罪的运动，自上而下，首先在集团公司展开，车管处也不例外。大老王被查出受贿两万元的犯罪事实，着实让赵处长大吃一惊。由于大老王一起退伍的一个老战友所在的开发公司想多建一个停车场，需要车管处审批，于是找到大老王要求帮忙。大老王认为不合适就没同意。正巧大老王要去上海出差几天，这个老战友等大老王一走，就提着一盒糕点到大老王家里去拜访。客人离开后，打开盒子发现有个牛皮纸信封，里面全是崭新的一叠百元大钞，数了数正好两万元，大老王妻子既惊喜又意外，就把钱放回信封里等待大老王回来再说。

几天后，大老王回到家里，吃完晚饭，妻子将这件事告诉了大老王，并把装有两万元的信封拿了出来。大老王立刻瞪圆了双眼说：“这不行，我马上把这钱退回去！”妻子却说：“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退？再说是人家送的，我们又没偷没抢，你怕什么！”大老王听了妻子的话就没再坚持退钱。

其实大老王老战友想多建一个停车场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说明情况没什么问题。后来这个老战友在其他事情上东窗事发，把这件事连带捅了出来。大老王受贿两万元既成事实，被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

后来车管处也被撤销了，集团公司所有机动车和非机动车都归市公安局交通总队统一管理。为了搞活经济，集团公司决定开办第三产业，于是成立了商业处，赵处长又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商业处处长。几天后，赵政委打来电话让我去饭店吃饭。赵政委现任南京部队某团政委，因为老搭档张团长要下海经商，就在饭店办了几桌酒席。赵政委让我一起为老搭档助兴，顺便认识一下张团长。真是天赐良机，我自然不会错过。多个朋友多条路，商业处正需要赵政委他们帮忙。

赵处长还是沿用老办法，将权力下放，交给各店店长行使权力，各自管理，自行处置。我全力配合各店店长，负责解决货源问题，遇到困难，我首先找到赵政委帮忙解决。

那一年开始恢复高考制度，有志青年纷纷摩拳擦掌，展示自己的文化实力，听赵处长说，他的女儿赵奚宁也准备参加高考，整天关在家里备课，还约了几个同学一起讨论。经过一段时间的复习，仍然信心不足，最后决定走捷径，学习了三个月的乐器，去参加艺术类考试，终于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

我因为一直单身，按政策调回到了上海工作。再后来，赵处长也退休了。这期间，赵奚宁和我通过几次电话，告诉我说赵处长不肯回上海，要在南京养老。恰巧赵政委也转业，并在部队的干休所生活，知道赵处长仍在南京，就说服赵处长一起来南京干休所养老。

我又想起了赵处长的肺气肿老毛病，迫切需要冬虫夏草来治疗。现在市面上冬虫夏草已经很普遍，不是什么难以找到的高贵药材了，随便到哪个实体店或者在网上都能买到。为了信守我当年的诺言，我买了两大份冬虫夏草到南京干休所去看望我曾经的老领导和老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