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戒指上的小雏菊（禾子）

禾子

　　“小摇床，轻轻晃，小星星，挂天上，圆月亮，明晃晃，照着小孩入梦乡……”我轻轻摇着小竹床，低声唱着。

原儿躺在床上，枕着喜鹊登枝的花绣枕头，不知是否真的睡着了，她的脸蛋上绕着两片云霞，酒窝里淌着笑溪，她的小嘴仿佛正吐出一团薄薄的雾气。

春天，我抱着原儿去爬云雁山，遍野娇黄的连翘将我们的身影淹没，白云一朵朵从幽壑里冒出，将我们团团围住，围成了仙境。

夏天我带原儿去看玉带河，那崖边的清泉，没头没脑地撞进河里，汇入浩浩荡荡的东流水。

待秋色染透，我带原儿去三里地之外的青峪沟采野菊花，我放下背篓，将原儿抱进五颜六色的花朵中，边采边歌：“花谢的时候，已没有力量，飘落的树叶像你的脸庞……”不管路有多远，我总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只有冬天，我担心把原儿冻坏了，我便不再出门。窗外有时会飘起雪花，望着望着，我会想起家乡的大草原：雪花在苍茫的天空中飞舞，落在我额吉的头上，消融在她张望我的目光里。渐渐地，我在壁炉前睡着了，不知何时，原儿从我的怀抱里滑落，我赶紧抱起她，急急拍打着她的花衣裳。我知道原儿摔疼了，但她从来不哭。原儿更从未喊过我一声“妈妈”。

身边的人说我疯了，好几次，有人试图抢走我的原儿，我冲他们又哭又喊，又咬又打，他们气急败坏地说：“你好好瞧瞧，瞧仔细了！你抱着的是个布娃娃！”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叫醒我，我不再理他们。

我身边除了原儿，除了那些老说我疯了的人，还有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吃吧，你喝吧，快睡吧……”他每天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他穿的拖鞋有些小，半个脚后跟悬空着，走起来路来“呱嗒，呱嗒”响。他头发花白了，脸上胡子拉碴，胡子里也有些白的。他经常穿着件淡黄色的围裙，围裙上还画着个花生油桶，显得憨憨的。让我格外有幸福感的是：只有他从不说我疯。

他侍我一日三餐，且每次吃饭他都不忘用那个双层的不锈钢小碗给原儿盛出一份。虽然原儿从不曾吃进一口。晚上我搂着原儿，他搂着我，月光洒在我们粉色的床单上，洒在锦儿的碎花被子上，美得像一个迷梦。

那夜我被他的呼噜声惊醒，再无法入睡，原儿在我们中间甜甜地睡着，我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轻轻溜下床边。窗外那座山突兀地立着，我隐约能看到它优美的弧线。山腰上两棵笔直的青松相偎相依，一起伸向神秘的夜空，望着望着，我就想走出去。

刚打开门，我突然感到耳边有热热的气息，一双手环绕住了我，他在身后和声细气地说：“乖，听话，回去睡吧。”“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那座山呢？”我很生气，他哪里都好，就这点总限制我。突然，我感到几颗泪落在我脖子里，他沉郁地说：“正是那云雁山害了你，咱不能再去了！”我们坐在窗前一片安静的月光里，我仿佛能听到原儿均匀的呼吸。

他说：“那时，你在家里不舍昼夜织布，我每天挑着老粗布去城里卖。我很想攒够了钱给你买个金戒指，你说：‘我不要什么金戒指，将来有一天我们有了钱，你带我回大草原好吗？’我笑了，摸着你隆起的腹部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可我怕累着你肚子里的娃。’我每天依旧走过那座山，我却不知我每次前面走，你在后面悄悄跟着。山上的草没过你的膝盖，露水打湿你的裤角，你弯腰一把把采着那些草籽，放进一个编织袋里。太阳落山时，你大约着我快回家了，就悄悄返回。慢慢的，你已积攒了百袋草种子，收草籽的商贩隔一段时间就去家附近吆喝，你想卖给他，也想留一点，万一去不成草原，你就在咱家门前的空地上种一片草原来。”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草原有那么好吗？我为什么非要去草原呢？”他苦笑道：“草原是你的家，你的阿布、额吉都在那里，我领你走时，他们拼命反对，只有阿布使劲拍着我的肩说：‘嗨，小子，你要不混出个样来，你们就别回来见我！”

“那后来呢？”我仰起脸，望着他高山一样挺拔的鼻子，试图读懂他深邃的眼神。“后来……”他哽咽了：“在山脚下的小路上，我发现了你，你摔在了一块石头上，草籽撒了一地……”他哭了出来：“呜......我们永失了女儿，你变成了现在的你了。”

他每次给我讲这个故事，我都觉得他说的不是我，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他的眼泪促使我继续问下去：“你说的是我吗？我不认识那个我！”我一如往常地说。他扳过我的肩膀，让我目光正对着他，他轻轻抬起我的手指，为我戴上一枚戒指。他目光里尽是坚毅，一字一顿地说：“我永远爱你，无论怎样，我都会好好疼你。不过若再这样下去，我真也受不住了……”

我看到他难受，我也流泪了。月光琉璃般铺满地板，我看到原儿眼角也挂着滴泪，不，更像是水晶，里面映着一个忧伤的故事。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是想不出？我抬起头，他眼睛里一丝光射向我，是乞求？是哀怨？是爱恋？我形容不出。我突然快步走到床前，一把扯去那层缀满了桃花的被子，抱起原儿走向窗台……他迅速转身朝向我，他有些不敢相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打开窗户，双手往外一扬，原儿像一朵蒲公英一样飞走了，外面的风很大，原儿被吹得满地打滚，他不忍心了，箭一般冲到楼下，可原儿早就吹得没了踪影。

他喘着粗气进门，那气息很热，仿佛要把我烤化了，他惊诧地望着我，一把将我搂进他坚实的怀抱里，他喃喃着：“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晚，我们床单上的桃花也灼灼盛开了。梦里我回到了草原，我的额吉迈着苍老的步子，张开双臂迎接我，汹涌的绿涛淹没了成群的牛羊，白云牛乳般洁白，在蓝天上无拘无束地飘着。

醒来时，满屋弥漫着早餐的香味，我发现我的手指戴着枚淡绿色的草戒指，草环中间还编织着一朵细小的悬崖菊，它正隐隐散发出香气。

我跑到窗前，看到一个背影，他拉着那个家里好久未用过的旅行箱，正大步走在旭日的光辉里。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离我越来越远，又好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又好像越来越远。

我摘下那枚草戒指，上面的小雏菊已经枯萎了，缩成了一粒干瘪的小豌豆夹。我打开窗户，双手往外一扬，草戒指比原儿还轻，它像羽毛一样飞走了……

羽毛落在哪里，我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