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二十五) ——爷爷的河灯

草原闲云

<p class="ql-block"> 乡村旧事(二十五)</p><p class="ql-block"> ——爷爷为我放河灯</p><p class="ql-block"> 四十五年过去了,那些河灯,依然在脑海深处闪烁着,飘飘忽忽,上下起伏,在村前那条小河上飘荡。</p> <p class="ql-block">  “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每当想起爷爷,就会想起他这句常挂嘴边的格言。</p><p class="ql-block"> 爷爷叫陈占柱,出生于辛亥革命那一年。年轻时跟着共产党闹土改,当过农会会长,穿制服挎盒子炮。当时,本村一邻家嫂子跟我爷爷开玩笑,“占柱,看你天天挎个盒子炮晃来晃去的,会打枪吗?你要是把树顶上的那个老鸹(乌鸦)给我打下来,我就吃了它。”爷爷举起手枪扣动扳机,树顶上的老鸹应声而落,邻家嫂子“妈呀”一声撒腿就跑。</p> <p class="ql-block">  爷爷是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作为长孙,我是爷爷的掌上明珠。打记事儿,晚上就睡在爷爷的被窝里。小时候爱尿炕,没少尿了爷爷的褥子,可爷爷从没舍得打一下屁股。</p><p class="ql-block"> 爷爷给生产队赶大车,当车老板子,经常出门去四龙煤矿拉煤,爷爷一回来,我就能吃上芝麻烧饼。</p><p class="ql-block"> 爷爷爱看纸牌,什么“索胡”、“黄羊胡”、“五套皇”(类似麻将)。有时候半夜回来,打开柜,睡前吃点点心。我早已进入梦乡,那爷爷也要把我捅咕醒,塞给我一块,我迷迷糊糊的吃着吃着就又睡了,早晨醒来,枕头底下全是点心渣子。</p><p class="ql-block"> 愿意跟着爷爷去赶集,赶集可以下馆子,煎饼,炸饼,豆腐脑,那叫一个好吃。 有一次去赶集,爷爷从生产队借了一头驴。爷爷把我从这一侧扶到驴背上,我却从那一侧栽了下去。我实在是骑不了那玩意儿,眼晕。爷爷说了句“完蛋货”。</p> <p class="ql-block">  有人晕车晕机,我晕驴。说是骑马骑前胯,骑驴骑腚把儿。还腚把儿呢,我一心思那光溜溜的驴背就打怵。想当年,家住龙潭沟的老姑奶奶,五十多岁了,经常骑驴去八里罕赶集,上坡下梁过大沟,如履平地,让我好生羡慕。</p> <p class="ql-block">  爷爷是讲故事的高手。什么胡元庆打擂,薛刚反唐,四郎探母,西游记,水泊梁山。晚上听爷爷讲故事,第二天我就可以把故事复述给小伙伴们听。爷爷的故事,丰富了我的童年文化生活。那时候没电视没网络,乡下农村更没有什么书可读,如能搞到一本小人书,恨不能把它翻烂了。记得从小伙伴手里借了一本《天仙配》,看了一遍又一遍,被董永和七仙女的爱情故事深深陶醉。</p><p class="ql-block"> 是爷爷的故事,丰盈了我的大脑,开阔了我的视野。</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长期和爷爷在东园子收拾菜地,开始爷爷拧辘轳打水,我拨畦口子,后来我拧辘轳打水,爷爷拨畦口子。拧辘轳放辘轳的技术和速度已和爷爷不相上下。但爷爷有个绝活,我却一直没学会。镐头在地里倒着,爷爷从不弯腰去拣,而是用脚去踩镐头尖儿,镐头尖儿一正,镐把一下就立起来,顺手就拿在手中。</p><p class="ql-block"> 爷爷在青壮年的时候,一直是塔其营子的“会首”,每年正月里,为乡亲们组织举办灯会、秧歌会。俗话说,宁领千军,不领一会。爷爷凭借自己的豪爽仗义,凭借自己的人格威望,受到父老乡亲们的倚重和爱戴。</p> <p class="ql-block">  因为是蒙古族,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中,爷爷被莫名其妙的整成“内人党”,受尽折磨。寒冷的冬天,几个蒙古族老头,并排站在大队革委会院里罚站,腿部还给陪上雪。关在小屋里不让吃不让喝。后来,在上边下来的“工作队”中一位不知名的好心人善意提醒和串通下,几个老头共同编造了一个虚假故事,说在李祥家“碾道”,怎么一起举的拳头,怎么一起宣的誓,然后在“坦白书”上签字画押。这才得以解脱。文革结束后又平反,给发个“伤残证”。晚年,爷爷每月拿着“伤残证”,去政府领误伤补助,说是去领“工资”。对爷爷这段经历,我曾写过一篇闪小说,叫《宣誓》(附后)。</p> <p class="ql-block">  爷爷的晚年是孤独寂寞的。奶奶去世早,58岁就离开了爷爷。60多岁的爷爷不再出工参加生产队劳动,每天在东园子收拾菜地。有时心情不好,或和我父亲意见不一,时常闹些小情绪,不吃我妈妈做的饭,自己单另开火。爷爷一旦耍起脾气来,谁都不好使,只有我能劝解。</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我在罕中读书,端午节中午回家过节,快吃午饭了,却不见爷爷的影子。我妈说,你爷爷又生气呢,谁叫都不回来。我到东园子叫爷爷,“爷,包子都出锅了,回去吃饭吧”,“你回去吃吧,我不回去”,“爷,那你等着昂,我把包子端到这儿来,咱们爷儿俩就在这吃”,爷爷犹豫了一下,说“那就算了,还是回去吃吧”。</p> <p class="ql-block">  1979年,我考上了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爷爷高兴坏了。爷爷说,“你中秀才了,我要请你的先生喝酒”。我和老同学于战冰去请李老师。李老师欣然应允。农家院,土炕,炕桌。那应该是塔其营子历史上第一桌“谢师宴”。</p><p class="ql-block"> 爷爷还请来了“影戏”班子,在我家门前唱了三晚上“影戏”。</p><p class="ql-block"> 最难忘的是,农历七月十五晚上,爷爷领着我去河边放河灯。河灯是用秫秸杆制做的,立体三角形,两个侧面糊上纸,一面空着,三角底座有一根横梁,横梁中间朝上穿一个小钉子。把蜡烛截成一小节一小节的,一个钉子上插一小节蜡烛。河灯不大,做了十好几个。</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我和爷爷来到村前河边。先把河灯都点着,然后一个一个按顺序放到水面上,河灯顺流而下,十几个河灯,列成一排,随着缓缓流动的河水,上下起伏,向远方飘去,越飘越远。</p><p class="ql-block"> 东方天幕上挂着一轮圆月,月亮下的河面,那些飘动的河灯,看上去像一条长龙,在河面上起舞。那河灯,承载着爷爷深深的祝福和期望。</p> <p class="ql-block">  爷爷1991年离世,享年80岁。弥留之际,我守在爷爷身旁,爷爷用微弱的声音跟我说,“爷爷想最后看一眼世界”,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先把折叠椅摆在院子中间,然后把爷爷背出去,爷爷坐在椅子上仰望天空,先看看蓝天,看看云彩,再看看周边的树。坐了两分钟之后,爷爷说“头晕,回去吧”。那是爷爷最后一次到户外领略自然。</p> <p class="ql-block">  那些起伏飘动的河灯,还有爷爷弯腰放河灯的身影和坐在院中央仰望天空的身影,一幕幕,像幻灯片,一直定格在记忆深处。</p><p class="ql-block"> (2024年7日15日)</p> <p class="ql-block">附: 闪小说 </p><p class="ql-block"> 宣 誓 </p><p class="ql-block"> “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这是爷爷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不过爷爷偷偷告诉我,其实爷爷也弯过一次腰。</p><p class="ql-block"> 69年秋天,大队革委会后院一间小煤屋里,关着三个蒙古族老头,已经两三天没吃没喝了。上边下来了工作组,门外有荷枪实弹的民兵站岗。 </p><p class="ql-block"> “‘内人党’是啥玩意儿?你什么时候入的?”</p><p class="ql-block"> “我哪知道啊!”</p><p class="ql-block"> “你呢?”</p><p class="ql-block"> “我更不知道,那功夫你是农会会长,我天天跟你屁股后跑,你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去?”</p><p class="ql-block"> 黑乎乎的煤屋里, 三个老头交头接耳,一头雾水。可肚子饿的咕咕叫是真的。 </p><p class="ql-block"> “吱……”,夜深人静里,煤屋子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儿,挤进来一束月光,随月光进来的,还有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李祥家碾道,举拳头宣誓的,都说一样了”。 </p><p class="ql-block"> 去他奶奶的,就这么说!工作组里有好心人,咱得领情儿。哥仨打定主意。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继续审查,三人如法炮制,坦白交代,签字画押。很快就释放回家了。 </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爷爷躺炕上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p><p class="ql-block"> 半夜里,爷爷“呼”的一下坐起来:不对!不是碾道,是松树林!区小队金队长领着,宣誓的最后一句是“永不叛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