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角

清水河边

豆角

　　该上学的时候，我是个满世界疯的野孩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七岁了还是个光腚猴。那天，我爬树摘枣子吃，看到了附近学校那些上学的学生，他们正在课间休息，一个个神气活现，追逐打闹，特别让我羡慕。

“我要上学”，当我回家郑重其事向父亲提出要上学的时候，父亲很为难。

他想让我推迟年，这样可以和我哥姐错开时间，有个缓冲期，如果几个孩子一块拿学费，一块买本子，铅笔什么的，家里根本负担不起。

我说“我不管，我就上学。”

父亲抝不过我，就领着去找贫协会的干爷爷商量，干爷爷沉吟一会，答应去找校长 ，学费不用管，他去学校通融，

干爷爷留着好看的山羊胡子，每次见他我都很调皮的摸一摸他的胡子，这次我没有，我看见他精瘦的脸儿矍铄了一下，倏尔凝重了起来，我觉得爷爷有心事，虽然二爷爷瘦弱但精悍的很有威严，。他有个儿子是南下干部，据说在南方当了大官，所以村里什么事都给他留出一勺来，他是村里的贫协会员，帮靠学校，校长有些事听他的，干爷爷还负责村里的果树园，每到秋天果树园里苹果熟了的时候，周围阡岭里套种的豆角也像开了挂似的结满了地，那是八月忙子，短而粗，像蛇蜕，种子特别多，干爷爷豆角炖的特别好吃，他把摘来的豆角放在东沟的清泉池里，清澈的泉水把豆角泡的水蓬蓬的，干爷爷很利落的捞出来，用手撕吧成小段，放在小耳朵铁锅里，加上豆油，盐巴，舀上泉水，用两块砖支起简易的灶台，点燃苹果树枝子，小火慢炖，几袋烟的功夫，一锅黏糊糊，香气浓郁的清炖豆角就出锅了，来上一碗，再来一碗，能把我的小肚子撑成个蜘蛛精，我说，“爷爷什么时候你还炖豆角啊，我馋了”

干爷爷笑眯眯的摸了一下我的头，又捋了捋银色的山羊胡子，慈祥的眼光盯了我一会“等你礼拜天和你哥打猪草的时候来吧，我给你们炖一锅子，管够”。

忽然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小鸡鸡，然后爽朗的笑道“上学了还光着腚，该上上笼头了”。

我红了脸，回家就翻箱倒柜找衣服，可是那里有我穿的衣服，母亲无奈找了件奶奶的破褂子，连夜做了件大裤衩子，我试穿一下，大小松紧正合适，我没有脱下来，一溜烟的跑着去寻找我的学习用具，我发现村东边的沟岔里是个宝藏，哪里有有村里人倒掉的垃圾，垃圾里经常有包装水泥的袋子。牛皮纸的，好几层，把外面脏的撕掉，里面的很干净光滑，用它制成本子，肯定好用。运气好了还能捡到废旧电池，砸掉外面的硬皮浆糊粉末，里面是一根黑黑的碳棒还戴个黄帽，将碳棒一头磨细，这就是极好的铅笔了。

我兴致勃勃的拿上我自己独创的文房至宝，正襟危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同学们都窃窃私语，我还炫耀似的在牛皮本的第一页郑重写上了我的名字。这是父亲教我写的，字有点丑，但不别扭。

第一节是数学，一个公办女教师，和蔼可亲，她看了看我自己做的的本子，用碳棒磨出来铅笔，我看到了她鼻子有点酸，眼里闪出了一丝丝泪花。她抚摸了几下我的头，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大字。并让我们跟她读了好几遍，她说“虽说然现在日子苦一点，但是一定创造条件，好好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像刚来的这位小同学，没有铅笔自己做，捡来垃圾袋子当本子，值得我们学习”。

我心里暖暖的，有种受宠若惊的自豪。 第一节课我学会了一到十个阿拉伯数字。

第二节语文课，是本村吴包拯老师的课，吴包拯老师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 ，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仗着他姐夫在村里干书记，五年级没有毕业，就在村里干了民办教师，他看到我放在课桌上的牛皮纸本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课也不讲了，将我的本子扔出了教室，扭着我的耳朵就往外拽，我疼的大喊大叫，用脚踢他，用牙咬他，他丝毫没有留情，对着我恶狠狠的说，“穷鬼，连本子都买不起还来上学。”

我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大喊大叫：“我就上学，学校又不是你家的，你管不着。”

当我被扔出教室的时候，我干爷爷出现了，他没有多说话，拉起我来，替我拍打了一下腚上的浮土，我委屈的扑进爷爷怀里，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干爷爷抱起我来，二话没说，就离开了学校，“没素质没肚量的东西”干爷爷摇头叹息的喃喃自语”。

“爷爷，是不是我那次我揍了他儿子他记仇啊，，！”

“恩将仇报的东西，一点德行也没有，还教书育人，是你救了他的孩子，要不是你制止了他的恶行，他孩子可能走邪路了

他儿子才十几岁，就看上了花花姐，趁花花姐不备，强行把她拖进了东沟里，衣服都扒了，我正在沟里拾蘑菇，七岁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捡起一块石头就砸在了他头上，把他砸晕了，花花姐得救了，吴包蒸的儿子住进了医院。.吴包拯找过我的父亲，扬言要了我的命，这次父亲袒护了我，村里书记是他姐夫，没法说理，父亲直接拉着他去公社评理，后来他儿子进了少教所，为此两家结下了仇恨。

怪不得干爷爷送我去上学的时候他会一脸沉重，好看的的眉头皱了好几皱

“人心隔肚皮啊，穷要有志气，记住我的话孩子，好好学习，大了要做个正直善良的人”。

干爷爷领我去了红河南岸的公社驻地，今天这里大集，八月的大地暑热难耐，河岸的杨柳无精打采地低垂着 ，闻不到八月的桂花香，耳朵里满是蝉儿短一阵长一阵的吟唱，干爷爷直接领我去供销社买了短裤背心，本子，石板，又去大众饭店吃饭，大众饭店挤满了买包子的人群，干爷爷好不容易挤进去，我看他瘦小的身体湮没在人群里，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触，善良的小老头，我大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等干爷爷端了一盘包子，一碗杂菜汤出现的时候，他花白胡子眉毛上都让汗水打湿了，我接过包子，拿了一个给爷爷送到嘴边，他舍不得吃，笑眯眯的让我吃 他说他要喝酒，有菜汤，菜汤可能是大众饭店里招待领导剩下的，加了水，加了芹菜豆角之类的时令菜，闻起来香香的，喝一口也香香的。

干爷爷从口袋摸出一个绿色的扁扁壶，里面有酒，干巴老头就美滋滋的抿一口酒，喝点菜汤，嘴里还哼哼着小曲，好像唱的苏武牧羊，唱词我在集上的说书摊听过，此时干爷爷活脱脱活成了陆地神仙。

我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嘴巴半天没有闭上，这真的是人间美味，喧腾的面皮浸润了肉汁，鲜美的肉馅多汁又多油，一口下来，唇齿间便留了弥久的香味，常年见不到荤的我，此刻味蕾享受到了极致，至今都在回味。“爷爷，包子就是幸福吧，长大了我天天给你幸福，”

我一扫被赶出校门的沮丧和阴霾，心情大好，风卷残云一般，把一盘包子吃了个干净！干爷爷有些微醉，他满意的看着我，很大气的说，够不够，不够再来一盘？

我张开手臂，拍打着滚圆的肚皮，活脱脱一个小猴子，一窜就搂住了干爷爷的脖子，“爷爷，你真好，”

第二天，我穿上了干爷爷给我买的裤头背心，带上了本子，石板等学习用具，神气活现的又去上学了。过了不几天吴包拯被人告了，理由是上课干私活，文化水平太低，打骂学生。县教育局调查清楚后，将他清除去了教师队伍。

他后来去了果树园里，去了后就处处和干爷爷对着干，苹果也往家偷，集体的豆角也明目张胆的往家拿 。干爷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家有块自留地，在很远的老茆沟里，需要穿过苹果园，父亲每年都种上点红薯，秧子给猪吃，地瓜留着备荒。苹果成熟的季节，地瓜秧也长得最长最旺盛的时候，父母哥姐都在生产队忙生产，掐地瓜秧喂猪的任务就成了我和二哥的了，我俩差两岁，看上去二哥比我还矮，我们抬着柳条编的筐子，翻过东沟，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再爬过一个涯头，远远就看见果树园子，果树园子就一条路，一个门口，往常干爷爷让干活的社员，给我俩留着门口，我们掐好了地瓜秧子往回走的时候，果园子里的社员总是好心的给我俩盛上一大碗炖豆角，那是我干爷爷炖的，味道特别好吃。我们吃饱了，再往家走，回到家里，框子里地瓜秧子下面总有几捆八月忙子豆角，还有几个苹果，那肯定是干爷爷偷着给我们的，自从吴包拯进了果园，他不让我们走门口，。没办法，我们只能开辟一个新的路线，我们在布满棘针的阡岭上，砍出了一道小路，虽然远了点，但是不受他的欺负。那天我们正常去掐地瓜秧，走到那片豆角地的时候，二哥惊恐的喊叫了一声，把正在打药的社员们吸引了过来，二哥吓得脸的苍白，他指着那块豆角地里最旺盛的豆角秧子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了一条黄绿色的大蛇，有擀面杖粗，它正在盘桓着往一棵苹果树上爬，管理果园的社员都害怕了，不敢向前，。

吴包拯不知道从哪里跑 过 来了，他伸出手迅速将大蛇的尾巴提留了起来，大蛇扭曲着身子，想要逃脱，无奈吴包拯抖动着它的身体，让它的头抬不起来，在大蛇稍有懈怠的时候，他用另一只手掐住了蛇的七寸，蛇的下身在他的手臂上缠来缠去没了威力。

清水泉落下了一张带血的蛇皮，被剥了皮的大蛇还在痛苦的扭动，看到吴包拯一仰头，喉结一动，蛇胆带着体温被他吞到了肚子里，他像胜利者一样，狂笑着，弯下身子在清水泉里清洗还在乱动的蛇肉，“今上午吃上龙肉了，给大伙改善一下伙食，”

那上午，社员们像商量了一样，都回家了，据说一锅子蛇肉都让他独吞了。

那年来了一场冷空气，果树开了两遍花，苹果长了二茬，在茶碗大的时候，村里放弃了管理，村里男女老少都蜂拥着去果园里去摘苹果，我去的时候，门口站着凶神恶煞的吴包拯，他拦住我就是不让我进，我犟脾气上来了，转到了果园对面的一个豁口里，我从豁口子里进到果园里，踩着一个坟头，上了树，树顶上有几个红彤彤的苹果，我伸手摘了一个，正当我兴高采烈的又要伸手摘第二个的时候，一团烟雾在我头顶散开，随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在耳边响起，以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我悠悠醒来的时候，我娘哭的眼睛红红的，干爷爷和我爸在一起唉声叹气。

听干爷爷说，吴包拯那个该死的畜生看见我上了树，就朝我的头顶放了土炮，我吓得从树上掉下来，在坟头上整整昏迷了一下午，要不是干爷爷围着果园转悠，发现了我，也许我就永远的留在了那座长满豆角的坟茔上了。

后来干爷爷受不了吴包拯的挤兑，坚决要求回生产队劳动，在大伙的拥护下，他干了生产队的保管员，。再后来发生的事，直接将我可亲可爱的干爷爷逼上了绝路。

冬闲的时候 吴包拯回了生产队，在他姐夫的斡旋下，帮忙管理一下仓库。

那晚干爷爷觉得肚子不好受，就提前回了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来了几个民兵，将他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干爷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个和爷爷比较要好的民兵偷偷告诉他，仓库里少了粮食，怀疑是他偷的，干爷爷一听就来气了，天地良心，我一辈子也没有拿过人家一针一线，干嘛冤枉我。

“ 冤枉你？你看看你偷的粮食都撒到你家屋里了，”吴包拯指着地上的小麦粒子说，“仓库钥匙就你拿着，仓库锁有没有动，不是你是谁？”

干爷爷被关进了大队办公室的仓库里，等待公安人员来审问，干爷爷那受过这么大的耻辱，他 解下了裤腰带，吊死在了仓库的窗户棂上。

那时候我脑子还不清醒，但听我母亲说，干爷爷出事的那些天，我一直都在哭

干爷爷死的第二年，吴包拯神气活现的去了果园，他接了干爷爷的班，成了园长。

听村里风言风语讲，干爷爷就是他害死的，他把干爷爷灌醉，偷换了仓库的门锁，半夜伙同他姐夫将仓库的小麦偷了出来，又把小麦散到了干爷爷家，嫁祸干爷爷，警察来一粒粮食也没有搜出来，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只能听从书记的话，把黑锅让干爷爷给背了。

秋后有豆角的时候，我脑子清醒了许多，但是还时不时疼。我家那块自留地荒了，父亲把猪卖了，也没有再买，他不让我们去果园了，更不允许我们去自留地，他说哪里淫邪很重，想吃豆角的时候，就缅怀一下爷爷，他说这话是在七月，到八月的时候，好像十五，传来了一个惊人消息，吴包拯死了。

死因居然是吓死的，这个生死不怕的恶人，居然有害怕的东西。

一个在果园里干活的社员说，吴包拯八月十五这天，刚早就起来满果园转悠，十点多的时候，他看见果园边的沙岗上有一鲜红的东西，像鸡冠，又像红宝石，传闻我们这里出红宝石，他以为捡到宝了，伸手又够不到，于是找了根顶苹果树的棍子，还没有捅到那个红色的东西，出溜一下，一条头顶红色冠子的小蛇，暴怒的奔他而来，他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蛇，它能在苹果树下的豆角叶子上飞行，，身子如八月忙子豆角，冠子血红，吴包拯头碰到了一棵腐烂了一半的苹果树上，死相难看，那条戴冠的小蛇，转了一圈后消失在了果树园里，听干活的说，小蛇所到之处草木皆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