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山的岁月》之二（散文）

邓继荣的诗文、油画

　　送娟子回蚕房之后，我回到与魏叔同住的屋子，激动得无法入睡，倚着窗台，望对面山腰间娟子她们蚕房的位置。对面漆黑漆黑的大山，只现出一点点微弱的灯火，那是娟子她们蚕房窗口透出的微暗灯光，我痴望着，像是期待着出现什么奇迹，突然那点灯火变得特别明亮起来，这在以往从没有见过的，我想那一定是娟子把屋里的油灯移在窗台上了，好像在向我示意：“我爱你！”我赶紧拿出手电，对着对面灯光的方向划起了圆圈，意思是：“OK ！我也爱你！”那点明亮灯火亮了一会就消失了。以后我们就常用这种方式进行爱意的传递。娟子只要晚上想见我，就会把蚕房里用的马灯放在窗台上，如果我同意了，就会用手电划圆回应。我要是想娟子了，就拿出小提琴，朝着山对面拉一段梁祝里的楼台会，娟子如果把油灯搁屋子窗台上，就算是同意了。这个秘密以后被魏叔看出来了，如果晚间魏叔先发现对面的明亮灯光，就会对我说：“快过去吧，别让娟子等久了。”

我去娟子的林场，如在无雨的干旱季节，卷起裤腿，趟水便可过清溪。如遇大雨之后，山谷中的溪水漫成一片泻湖，就要划湖边林场的小木船到对岸。深秋的一天，雨后天晴，月光如泻，晚上对面娟子的灯火又闪亮起来了，我如约赶到清溪，等我把小木船划到对岸，娟子已经在岸边等着我了。月光下，茫茫一片芦花，在迷离的月色光华中，娟子穿着浅粉色毛衣，两条长辫并在一起，搭在右侧肩前。

娟子说：“我们今晚在船上赏月，如何？”

“好呀!好呀! 娟子有次雅兴，小生三生有幸，今日月圆，那可是要对月赋诗的哟。”

娟子上船坐在船中的木板上，我坐在船尾划起了浆。面对着面，我们任凭船儿在溪中荡漾。船荡到湖中，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一片碎月。船荡到芦苇丛，惊飞一群野鸭。

我对娟子说：“娟子，把你辫子散开可好？”娟子说：

“散发弄舟应在明朝呀。”我说：

“那是李白失意时的诗意，我想看看今晚月下的散发仙子呀。”

娟子允诺，拌开辫子，将散发捋在胸前、晃了晃头，长发像泼泄而下的瀑布。娟子笑着问：

“好看吗？”

“好看！好看！下凡的七仙女就是这个样子。”

娟子开心至极，用苏州话吟起诗来：“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我拍手道：“娟子好记性，用苏州话诵读更有韵味，这是刘方平的《月夜》诗呀，娟儿，‘半人家’ 何意？”娟子答道：

“溪南月半家，溪北月半家，同舟圆一家呀。”娟子着实聪明，一首诗的解读把她的心思表达得清清楚楚，让我觉得心里暖暖的，我也吟道：

“明月几时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娟子，我们把家建在天上宫阙可好？”娟子说：

“又傻，高处不胜寒，且虚无缥缈，不着边际，讲认真的，我们把家就建在清溪畔，与竹林、桑园、茶园为伴，那样不就‘虫声新透绿窗纱’了吗。”

　　我品味着娟子的话，甜蜜与忧虑交加。我与娟子相爱，却从未考虑过在农村与娟子结婚生子，我对娟子说：

“我们一定能回城的，我们应该在城里建家，等我们有了孩子，也在城里培养孩子，娟子！总不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留在农村吧。” 娟子没有开口，沉默良久，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怯弱，一时无语。忽想到，今晚要给娟子看一样东西的：

“娟子坐到我身边来，给你看一样东西，能给你一个惊喜。”

娟子伸出手，我牵着她，娟子慢慢挪到我身边，并肩坐在船尾。船摇晃一会平稳了，我说：

“娟子，这是前些时候我在清溪边拾到的。” 说完，我从口袋里掏出拴着红色的丝线绳的一枚小白石子 ：

“我在湖滩一眼看到它，那么洁白、透彻，形状又像一颗心，喜欢它就拾起来，想到咱俩的事，就用它刻成一把心锁，又刻上咱俩的名字。” 娟子从我手中接过，双手捧着，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是好看，你为什么不把它挂在胸前呢？”

“红楼中贾宝玉是佩着一块通灵宝玉的，可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并未能和林妹妹共结连理，我倒是想把它沉入湖底，让清溪见证我们的爱恋、我们的真诚。”

“傻，亏你想得出，不过是个好主意。”娟子把石子送还给我，石子从我手上“噗！”地一声沉入水中。夜半，湖面透着几分凉意，我问娟子：

“冷吗？” “冷！”我抱紧娟子，嗅着娟子的发香，我们都没有讲话，静静地感受着温馨、感受着月光、感受着静寂。

我与娟子恋爱的传闻不胫而走，在两个乡迅速传开，娟子在她们乡可算是大红大紫的名人，不仅仅她在工作方面的荣誉，更因为她的淳朴的美。娟子是公社树立的模范知青典型，在她的大队及林场那帮人看来，娟子这朵红花怎么能够栽在他乡的牛粪堆上呢，那些迷恋娟子又得不到手的男人们对我恨之入骨，想着法子要整我，便编出好些诬陷我的下流黄段子，在当地农民和知青中谣传着。相反，我们这边大队乡亲们祝福我与娟子今后的幸福，林场的魏伯等一帮工友却替我高兴，为我打气，嚷嚷着：“把娟子娶回来，看溪那边怎么闹，娶过门正好加强我们林场的技术力量。”

一个漆黑的晚上，我打着手电去见娟子，过了溪，正往娟子她们蚕房的半道上，树丛中突闯出两个壮汉，用蛇皮口袋把我头蒙住、手也被反绑住，他们嘴里喊道：“打蟊贼！打蟊贼！看你往哪里逃！”由不得我分说，一顿拳脚相加，我拼命挣扎、呼喊：“我是对面林场的，去找娟子的！”直到他们认为打过瘾了才丢手说：“怎么不早说，我们林场最近正闹贼呢，深更半夜到我们林场干什么？赶快回家好好待着！”说完草草给我松了绑，口袋都没有拿走，跑进林子里了。

那夜，我踉踉跄跄地摸到娟子的住房门口。娟子看到我，满脸是血、衣服也被撕破了，一下惊呆了，待我说完被打的缘由，娟子发誓要为我找出凶手，为我报仇。后来娟子为我被打的事在他们乡里报案，因为我是邻乡的，他们公社领导懒得管，认为我深更半夜闯到别人林场就有嫌疑，不送公社派出所扣留就算不错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那夜，我受伤躺在娟子的床上，对娟子说：

“娟子，我决心离开这个地方，我能写会画，在城里找点事不难，可在这里，每天不是挥锄就是挖锹，还要忍受那帮流氓的侮辱、殴打，何年哪月才是尽头……”娟子一边帮我擦洗血迹，涂药、包扎伤口，一边流泪默默点头听我倾诉：

“娟子，我已想好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到别处闯荡，地区市和县城里都有朋友答应帮助我，等我找到事做，赚到钱，咱们就盖新房，你说盖在哪里都行，有了房子我们就结婚，以后你干你喜欢的，我干我喜欢的。”

娟子悲伤地大哭起来，抚着我的伤口抽泣着说“行！行！娟子是你的，铁心跟着你了，谁都抢不走……娟子支持你出去闯！”（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