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1970年6月,我还不到十六岁,初中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地质仪器厂上班,我们那会儿的升学与就业,啥都不用自己操心,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只要听招呼照办就是了。这天正上着课,外边来了个人,喊出几十名学生,告诉我们明天回家迁户口,后天早晨带好自己的行李,一起去工厂上班。从一个学生,到一名青工,之间只间隔了一天。这对于今天面临沉重就业压力的年轻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br><br>这家工厂的规模不算特别大,可也不算小,有两千多员工。生产地质勘探用的电子仪器,工种特别齐全,但凡金属加工,锻压,铸造,电镀,喷漆,光学器件加工,电子元器件生产,以及电子仪器的设计生产,无所不能。<br><br>我被分配在电子车间当学徒工,这个车间负责各种地质勘探仪器的生产,技术含量很高,全车间总共一百多人,文革以前毕业的大学生竟然占到一半以上,厂里还设有一个研究所,在那里工作的清一色都是大中专的毕业生,从技术力量方面来讲,堪比高校和科研机构。<br><br><div>这一年的年底,北京市为了落实副统帅的一号令,各单位都要进行野营拉练,厂里有意借助这次拉练,把文艺宣传队重新组织起来,我们这批刚进厂的学徒工总共有二百来人,从这些人里选了一些有点文艺底子的充实进来。</div><div><br></div><div>工厂里原来有个小乐队,据厂里的老人们说,这个乐队还挺有来头的,据说文革前地质部的领导喜欢跳舞,周末厂里经常在礼堂举办舞会,为了给舞会伴奏,成立了乐队,文革开始后,舞会不办了,再加上不久前支援三线,调走了一些人,乐队凑不齐人,很长时间没活动了。</div><br>乐队存放乐器的房间,位于舞台侧幕的旁边,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那五花八门的各种乐器,看的我眼花缭乱。其中二胡最多,有七八把,此外有琵琶,扬琴,中阮,笛子,笙等, 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两件在一般民乐队里很少能够见到的低音乐器,一件是低音胡琴,琴桶足有水桶般粗细,另外一件是低音大阮,个头足有一人来高,和西乐队里的低音贝斯有的一拼。除了民族乐器,西洋乐器也有几件,长号,小号,单簧管,长笛,萨克斯,甚至还有一支巴松,当然,锣鼓镲等打击乐器是少不了的,此外还有一架木琴,不知道该归到民乐还是西乐当中。<br><br>每支乐队都会有一名或者几名核心人物,而这些核心人物的演奏水平和领导能力,是决定这支乐队能够达到什么水平的关键因素。我们这支乐队的核心人物有三位,汪师傅,高师傅和王师傅,这三位都是机加工车间的,汪师傅拉二胡,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把,技艺高超,为人谦和,在队里威信极高,高师傅弹琵琶,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这两位都是南方人,当年三十五六岁,爱人也都在厂里工作。王师傅是吹笛子的,北京人,当时不到三十,还没结婚,这位王师傅的性情比起那两位来,显得有点格色,经常是烟不离手,还爱讲点怪话,但他笛子吹的好,并且对演出非常认真,每次排练新曲目,他都会把他自己自己要演的曲谱重新抄写下来,如果曲谱太多,需要翻篇,他都会不厌其烦的粘成一长条,以确保自己的演奏不会因翻篇而中断。<br><br>我在中学的时候,自学过京胡,来宣传队以后改拉二胡,后来汪师傅让我兼着大阮,当时我并不理解低音在乐队中的重要性,只觉得一个曲子里弹不上几下,挺没劲的,汪师傅又说,自从以前吹笙的宋师傅去了三线,一直就没人吹笙了,干脆你学吹笙吧。几位师傅一起动员我,告诉我笙在民乐队中如何的重要,于是我就学起了吹笙。<br><br>笙在民族乐器中比较有特点,独特的音色以及和声效果,在民族乐队中,可以使各种个性鲜明的乐器很好的融合在一起。但这种乐器的音位排列十分独特,没有规律,只能死记硬背,初学时很辛苦,但一旦学会,形成了肌肉记忆,即使经过了几十年,再拿起来,依然能够演奏。<br><br>那时候的乐队已经没有舞会可以伴奏了,主要的任务,第一是给北京地质系统的基层单位地质勘探队演出,第二就是参加市里工交系统组织的汇演。那时候最大的问题是文艺方面的限制太多,以前的曲目不是毒草,就是封资修,没有什么能演的,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中央乐团的琵琶演员刘德海表演了一首琵琶独奏浏阳河,大家都很高兴,这首曲子大家都熟悉,电视里播了,就说明是没问题了,可以演出了。于是大家开始排练,曲子太短,高师傅把2/4节拍的乐曲改成了3/4节拍,反复几遍,再加上节奏和配器的变化,立刻就使得乐曲丰满起来。<br><br>前面说过,我们这个工厂规模虽然不是特别大,但工种特别齐全,什么都能做。当时演出京剧沙家浜的选段,需要一几两椅,以及茶壶茶碗等道具,机加工车间的队员没几天就做好了,居然全是用金属做的,经过喷漆车间一处理,一眼看去,就是竹桌竹椅,茶壶茶碗就更绝了,整个是用车床车出来的,惟妙惟肖,连茶壶盖上的圆球都一丝不苟,听人家讲,车工的技术好坏,就看他圆球车的园不圆。<br><br>那时候大学毕业的人员统称技术员,后来才改称工程师或高级工程师,我们车间就有一位技术员,是拉手风琴的。他竟然自己做了一台电子琴,从技术上讲,今天看来并不是特别复杂,无外乎就是振荡器,滤波器,继电器,功放和扬声器,这些电路都是当时我们生产的仪器中经常用到的,但当时电子琴还没有在国内出现,这位老兄就攒出这么个东西,可见是十分了得的。琴键因为不是批量生产,所以是请铣工师傅用铝材铣的,外表喷上白漆黑漆,看起来竟与真琴无异。多年以后,这位老兄成了厂里的总工。<br><br>真正牛叉的是乐队竟然做了两把正儿八经的大提琴!乐队里有位赵师傅,拉小提琴的,这位赵师傅是那种自来熟,交际能力极强。不知道怎么着和北京乐器厂一位做提琴的技师拉上了关系,这位姓戴的技师,成为了中外闻名的小提琴制作大师。不知道赵师傅是怎么跟人家忽悠的,整来了两套大提琴的原材料,和所需的所有专用工具,并且经常的上门指导。我以前以为提琴的琴身是用薄木板加工的,没想到琴的面板和背板在没加工时,是如此厚的两大块木头,每块的厚度足有十公分,琴身的弯曲起伏,完全是根据模板的形状,用小刨子一点点的抠出来的。大提琴最终完成,刷了漆,非常漂亮,声音也很地道。赵师傅赶紧先占上一把,从此不拉小提琴,改拉大提琴了。<br><br>在我来到这家工厂的第十个年头,我离开了这里,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学美术设计。从此,我的生活走上了另一条轨道,学习,工作,画画,结婚,生子,忙忙碌碌,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成了个退休老头。<br><br>记不得是一几年了,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汪师傅打来的,他费了很大的周折,终于打听到我的电话,他准备组织当初工厂乐队成员聚一聚,我非常惊喜,年轻时在工厂点点滴滴的生活往事,如在眼前。<br><br>我们这个工厂的位置,在现在三元桥的旁边,七十年代时,三环路和三元桥都还没修呢,工厂周边是大片的农田和许多水塘,如今这里全都是高楼大厦,工厂已不存在,当初厂里盖的几栋宿舍楼还在,隐藏在繁华世界的夹缝里,显得低矮而陈旧,许多当年工厂的老人都还住在这里,我因为走的早,没能在这里分到房。<br><br>聚会安排在宿舍楼附近的一家饭店里,来了十多个人,我当时在的乐队里只来了汪师傅,高师傅和赵师傅三个人,几位年岁更大的师傅都去世了,唯独没想到正当年的王师傅也因病去世了,肺癌,显然和他当初烟不离手的恶习不无关系。除此之外,有两个和我同时进厂的伙伴竟然也因病去世,令人唏嘘不已。其他的人基本都是我走了之后才进厂的,过去并不认识。汪师傅和高师傅都已年过八旬,身体看起来还不错,只是高师傅的耳朵不行了,基本上听不清别人讲话。聚会上,汪师傅说他希望乐队还能够恢复,不为演出,只为大家沟通感情,陶冶情操,对身体也有好处。我说,自从离开工厂,几十年了,笙就没再摸过,不知道还能不能吹了,再说也没有笙。大家都说:这算什么问题,买一个,恢复恢复有什么不行。盛情难却,我就应了下来。回家上网一查,各式各样的笙应有尽有,最基础的价钱并不贵,原来我吹的就是最基本的十四簧笙,现在也没必要买太复杂的,我都这岁数了,买了好的我也没信心能学的会,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我这都六十多了。没过几天,新笙寄到,拆开了一吹,还别说,指法啥的,不用想,手就到了,只是气息跟不上,没吹几句就有点喘了。看起来练几天还真没太大问题。从这天开始,我出门散步就带着笙,走到河边就吹一会儿,逐渐手指比较灵活,气息也能跟得上了。一天,汪师傅打来电话,准备一周后开始活动。没想到的是,临到活动的前夕,又打来电话,说先往后放放吧,腰不行,住院啦!这下还真麻烦了,出院以后,干脆出不了门啦!等了一段时间,看着汪师傅一时半会康复不了,于是,高师傅出面召集大家先活动一回,老人只有高师傅,赵师傅和我,其余的都是在我离开后进厂的。<br><br>排练在十分轻松的气氛中进行,大家合奏了一些耳熟能详的曲目,像步步高,喜洋洋,彩云追月,金蛇狂舞,紫竹调等等,信手拈来,轻松惬意,大家玩的都很尽兴,希望能够坚持下去,为退休生活增添一笔亮色,高师傅当即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并且给大家分发了他事先打印好的曲谱,民乐合奏,春江花月夜。让大家熟悉一下,准备下次来了排练。之后,高师傅做东请大家搓了一顿。尽兴而归。<br><br>然而,之后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以至于重新拉起来的乐队的第一次活动,竟成绝响。一波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迅速攻陷了北京,全国以至于全世界,一切的聚集活动都无法进行了。期间,不断的听闻有人感染了,好了,有的人感染了,没好,就此离去。我第一次感觉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第一次感到死神正与我们相伴而行。无法相聚,只能在微信群里互致问候。<br><br>汪师傅这次生病以后,再没能恢复,卧床两年后,不幸去世,<br><br>疫情肆虐了三年,终于有了缓解的迹象,人们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乐队里的朋友们都跃跃欲试,在群里酝酿着重新开始排练。恰在此时,晚间新闻里播放了一条消息,北京某小区一户居民家里发生了火灾,同时还播放了对面邻居拍摄的视频,只见滚滚的黑烟从一家住户的窗子里向外喷涌。这不是一栋高层建筑,陈旧而简陋的外观表明这是建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宿舍楼。那时候盖的楼房样子都差不多,且没有电梯。新闻里只是笼统的说在火灾中有人受伤,很快,有人就在乐队的群里发布了消息,发生火灾的就是我们工厂的一栋宿舍楼,而这户住的正是高师傅老两口,火灾中,高师傅不幸遇难,他的老伴重伤还在抢救。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令人万分震惊,刚刚逃过疫情的劫难,却又遭此不幸。真是命运无常,令人唏嘘。<br><br><div>此事过后,不知道乐队还会不会继续活动下去,不管怎样,我想我是不会再去参加了,昔日乐队的三位灵魂人物,转眼之间相继离世,没有了灵魂人物的乐队,也就失去了灵魂,没想到,三年前的那次活动,竟然成为了绝唱。愿逝者一路走好,愿生者幸福安康。</div><div><br></div><div>如今,这把笙还一直陪伴着我,每日散步就吹上一会,据称多活动手指有益健康,还能增加肺活量,就当是锻炼身体吧。</div><div><br></div><div>偶有·一天,窗外传来乐曲声,听出这是唢呐和笙的合奏,吹的什么曲子,大多没听过,但水平还不低,张弛有度,配合默契,且终日不停,至傍晚,终于耐不住好奇,循声走去,至一栋楼门外,见三四人,围坐一桌旁,一人捧笙,一人吹唢呐,一人击鼓板,背后有花圈,挽联,原来是人家在超度亡灵,好不丧气,郁郁而归。<br></div><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