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姨爹该有多喜欢我啊!可他走的时候,我连面都没见到。只要想起,难免潸然泪下。姨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位读者,因为我平生的第一封信,就是写给他的。那年姨爹受了重伤,住进医院。爸妈上班忙,不得空去三百公里外的老家探望,电话也不方便,只能用书信表示慰问。姨爹是很喜欢我的。要是能以孩子的口吻写封信,对伤痛缠身的姨爹来说,亲切感会更强,文字会更入心,慰问效果会更好。爸妈用心良苦,决定要我执笔,给姨爹写这封信。遥想病榻上的姨爹看到我的信,又惊又喜的样子,我很激动。赶紧把文具盒放到书桌上,拿出铅笔和橡皮擦。这是我第一次使用信笺,担心控制不好字距,又有些紧张。那年我好像上一二年级,会写的字不多。爸妈就在我的左右,一边坐一个,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写。不会写的字,他们告诉我。我把开头的称呼和问候语写好了:“亲爱的姨爹:您好!”下文该怎么写,我不知道,爸妈也还没想好。我突然冒出一句:“听说您受伤了,我很难过!”爸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就是爸妈教我写,大致内容是说我的学习情况,安慰姨爹,希望他好好养伤之类。其间我又突然想到一句:“姨爹,受伤一定很疼吧?您好勇敢,好坚强啊!”爸妈又点头赞同。那封信,总共用了大半张信笺,直到写完落款和日期。当年写信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几天后,姨爹收到了我的信。三姨说,姨爹看了信,都流泪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姨爹确实是个勇敢坚强的人。上小学那些年,每年暑假,我都要去三姨家住一段时间。姨爹工作忙,我又整天在外面玩儿,见到姨爹的时候并不多。文革正烈那年,我又去三姨家。走在大路上,看到两边墙上贴满了巨幅标语,都是打倒姨爹的口号。姨爹的名字被颠倒了,上面还打上了红叉。我感到这个世界突然变得狰狞了,很替姨爹担心。但是到了家,看到姨爹进门出门都笑呵呵的,根本没有把标语那样的事放在心上,跟没事儿人似的。我的心也就放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家乡人对自己疼爱的孩子,喜欢用“小鬼头”来称呼。“小鬼头”当然也是姨爹经常对我的称呼。有时候正说着话,或者姨爹觉得我的哪句话说得有意思了,就会插上一句:“你个小鬼头!”即或我成家有了孩子,姨爹也还这么称呼我。 </p> <p class="ql-block"> 我跟姨爹有缘。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暑假,我和先生带着三岁的儿子去北方转了一圈。不但回了趟山东老家,还在北京玩了几天。有一天我们去十三陵,蓦然回首,发现景点门口的一群人里,有个人特别像姨爹。我跟姨爹虽然同住一个省,也是几年才能见上一面。难不成这么巧,竟然会在茫茫人海的北京碰到姨爹?当时姨爹离我们还是有点儿远的,但我那时年轻,眼神儿好使,定睛多看了几眼,确定就是姨爹。</p> <p class="ql-block"> 都说他乡遇故知,是人间四大喜事之一,何况现在遇到的,还是我的亲人。活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兴奋得连蹦带跳,迫不及待地扯起嗓门大喊:“姨爹!姨爹!”边喊边招手。自从读大学离开家门,我就一直操着一口方普(有方音痕迹的普通话)。这会儿喊姨爹自然也是方普。可姨爹没一点儿反应。估计这辈子他从没听过有人用普通话喊他姨爹吧。我也意识到了,赶紧用方言继续喊:“姨爹!姨爹!”还跳起来招手。可姨爹仍然没有反应。姨爹肯定做梦也想不到,在远离家乡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他的外甥女不但看到了他,还正在呼喊他。眼看姨爹随着人流将要走远,我们又不能远离旅游大巴,情急之下,我用双手拢作喇叭,操着方言直呼其名:“X Z J !”没想到,只一声,姨爹就听到了。回头转身,惊喜万分。四个人聚到了一起。“小鬼头!你们怎么也来了!”姨爹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我跟姨爹开玩笑:“我都喊了你一百声了,你怎么都没听到啊?”姨爹激动地说:“哪个想得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几个小鬼头哦!”亲人相见语依依,最后也不得不分离。大巴车要出发的时候,姨爹又转回来了,递进来一包点心和一瓶饮料,说是专门给我儿子——他的外甥孙买的。这场奇遇虽然过去了将近四十年,可不管啥时候想起来,都会感到如梦如幻,心里暖暖的。</p> <p class="ql-block"> 后来,儿子长大了,经济上宽裕了。我给姨爹买了一件咖色棉袄,为了给他一个惊喜,我估摸着大概地址,给姨爹寄去了,结果姨爹没收到。虽然很遗憾,但觉得来日方长,还会有机会。可是有一天,突然接到二表哥电话,问我认不认识协和医院的人,我说不认识,问他怎么了,他说姨爹到武汉来看病了。当时我正在参加学校的招生考试,纪律严格,不许请假。也怪自己当时想得太简单,以为姨爹就是一般疾病,会慢慢好起来的。谁知时间不太长,姨爹就过世了。听到这个消息,姨爹已经走了一段时间,可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错愕和悲伤,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姨爹在武汉治病期间,曾经问过二表哥,我为什么不去看他。二哥解释,说我工作太忙了。现在想起来,真想哭一场。再忙的工作,哪有亲人的命重要啊!</p> <p class="ql-block"> 人啊,是一种多么可怜,又多么可悲的生灵。很多时候都是事后才知道后悔,才明白该怎么做,才懂得去珍惜。可是为时已晚,再后悔、再珍惜也没有用了。“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站在窗口,透过濛濛梅雨,眺望滚滚东去的长江水,好想我的姨爹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