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唐招提寺掠影

草原羊驼

今年暮春的一个清晨,我们一行6人从大阪坐近铁来到奈良；几经辗转，终于行走在了去往唐招提寺的乡间小路上。 奈良西郊一带，平畴沃野、林木扶疏，一派宁静的田园风光；绿荫掩映着寺庙、佛塔和零散的村庄；樱花初放，远处青山连绵。 1970年代初，这条小路上曾出现过著名画家东山魁夷踽踽独行的身影；他和我们一样，要去唐招提寺拜谒鉴真大师。 在《去往唐招提寺的路》一书中，东山魁夷写道：“新叶娇美的6月，我去唐招提寺瞻仰鉴真和尚像。” 　　奈良，是日本著名的古都。从公元655年至784年，为“平京城”；其中710年--789年，史称“奈良时代”；是当时日本人的“精神故乡”。这个时期的中国正处于唐朝。 盛唐时期的文化、宗教等，对日本影响巨大。奈良城的建筑，很大程度上模仿长安；鉴真大师东渡日本传播佛教戒律；在中日交流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 唐招提寺就是这段历史凝结成的一处名胜。 　　小路漫漫，几无行人。 途径“药师寺”，未入。 　　从药师寺继续前行三、四百米，向右一拐，见路边立有一根高约4米的方形石柱,上刻“史跡唐招提寺旧境内”字样，唐招提寺就要到了！ 　　寺庙的南大门气势宏伟。在一米高的花岗岩石台上，六根近6米高的大木圆柱挑起房檐；虽刷上朱红油漆不久，但仍给人们以岁月沧桑之感。 唐招提寺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木结构寺庙。 鉴真到达日本后，前五、六年在奈良的东大寺传教修行；稍后天皇批准鉴真选址筹建新的寺庙，公元759年，新寺庙建成，赐名“唐招提寺”。 门楣上方勅额上的“唐招提寺”四个字，是当时孝谦天皇亲笔所题（上图上，原件收藏于寺内“新宝藏”），字体有王羲之行书之风骨；鉴真大师东渡携带的物品中，就有王羲之、王献之等人的书法真迹。 　　进入寺院，游人三三两两、屈指可数；不及数里外东大寺的千分之一。 想当年，唐招提寺初建时是何等的气派！ 孝谦天皇不但给寺庙赐名题额，还专门下诏：“凡出家者，必先入此寺学律宗，而后方可自选宗派”。一时间，寺内信徒云集、门庭若市，日本各地有资历的僧侣4400人在此受戒，那场景令人惊叹！(上图是唐招提寺景点示意图,请注意图中三个红圈处是我去的重点) 眼前寂静的寺院,倒使我想起了唐诗中“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句子。也许，唯有如此的寂静，才能使人们息心品味竹影、绿苔、古木、钟磬所带来的丝丝禅意。 　　佛声和梵影远去了，眼前却浮现出天平年间日本的市井万象…… 那时，佛教虽已传入日本百余年，但仍乱象丛生；百姓出家是为了躲避徭役，僧人行为没有严格守戒；官方政令不畅，社会急需用一种信仰来统一…… 盛唐是当时日本现实的选择。于是，一批批遣唐使带着梦想和使命，踏过波涛汹涌的大海，来到了长安。 他们中间有阿倍仲麻吕（698-770年，上图上），来唐后取中国名“晁衡”。他数十年埋首经典、云游四方，试图“取经”回日本，甚至考取了“进士”，直至72岁时终老长安。生前与李白、王维成为莫逆之交，李白曾作诗《哭晁卿衡》。（上图下是唐乾陵太子墓《客使图》，描绘了外国使节和僧侣上朝觐见唐朝皇帝的场景） 而遣唐使中的荣睿、普照等另外几个人，用一生的时间乃至生命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请唐朝佛教大师东渡日本普法。 为此，日本现代作家井上靖写了《天平之甍》一书。 　　1300年来，唐招提寺顺利度过了地震等天灾和政权更迭及兵燹等人祸，才得以让我等后人今天能观赏到它的基本原貌。 望着寺内布局精细、格调清雅、透着历史古韵的画栋飞甍，人们不禁想起了鉴真大师6次东渡日本的艰苦卓绝...... 唐时海路凶险,往来者百无一至。 鉴真（俗姓淳于，687--763年）三问：“既然日本来人效请，不知有谁愿去？”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他有感于“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四句偈语，不惜生命，泛海渡日。 据日本高僧所撰《唐大和上东征传》记载：东渡途中“被恶风飘浪击,舟破……才离险岸,还落石上。......舟破，人并上岸。水米俱尽，饥渴三日。” 鉴真6次东渡，5次失败，有一次还被海流冲到海南岛三亚一带。第5次东渡时，他的双眼因“海风入目，眼光暗昧”，直至完全失明。其间，陪同东渡的日本学问僧荣睿、鉴真弟子祥彦及同行者36人亡故。但鉴真始终坚韧不拔、勇往直前，历经12年，终于在公元753年踏上了日本九州，时年他66岁。 　　唐招提寺的建筑和陈列品中，唐文化的痕迹随处可见。 鉴真大师东渡随船带去的有玉石、绘画、建筑、镂刻、绣绘、雕檀、镌碑等方面的工匠技师；同时还有绣、雕绘、画、金铜像和香料、经书及3000颗佛舍利等大量文化宗教物品；对日本的诸多方面影响巨大。 如今，当我们行走在日本的大街小巷，耳闻目濡其书法之行云流水、诗词之恬淡简洁、文章之洗练质朴、绘画之意境幽雅，深感日本在文学艺术上的审美意识大大地传承了唐之风韵。 　　迎面而来的是唐招提寺的主建筑金堂。 金堂前广场的右侧，矗立着一块高2米多、宽四、五米的花岗岩石块，上刻有“世界遗产唐招提寺”。 殿堂前部宽阔，出檐深远；斗拱雄大，金柱粗硕。堂中支撑以36根大柱，其中最早奈良时代的有26根，明治时期的9根，有1根是3年前刚刚置换的。 大柱不是均匀分布的，在殿堂的四角处比较密集。因为那里屋檐勾心斗角，用料颇巨，需要较大的支撑力。 三年前大修时，用C14技术测定奈良时代大柱的具体年代，结论是它们被砍下的时间为公元781年，比鉴真去世的763年还晚18年！说明鉴真活着的时候并没有金堂。 当时唐招提寺的规模显然小多了。 　　金堂中三尊干漆佛像是天平时期制作的，距今也是1300年了。 中为卢舍那坐佛，右为药师如来立像；左为千手观音立像，它高5.36米，共有953个手臂。卢舍那坐佛身躯壮硕，药师如来和千手观音身材相对瘦小；但他们都面如满月，眼睛微张，视线向下，透出庄重柔和的气质。 游人如在金堂内观瞻佛像需仰望，无形中会产生一种压迫感。 寺庙总是这样，让凡人感觉到“佛”的不怒而威，处处给人以战战兢兢的危机感。 让我们一起领略东山魁夷笔下金堂的月夜：“......沐浴月华的金堂瓦顶，在夜空静静印出轮廓。檐下幽暗中，唯独三个门口透出亮光，佛像残存的金箔映着沉静的光，佛像的表情愈发神秘、庄严......”。 　　金堂近邻，有讲堂、藏经楼、藏宝楼、舍利殿等。这些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勾心斗角，琼楼玉宇、古香古色，内藏众多千年以上的文物。 　　梁思成曾评价：“唐招提寺是非常典型的唐式建筑，斗拱粗大，三层斗拱叠加井字结构，庭院布局结合了中日庭院的特点，对日本诸多方面影响巨大”。 　　来到了御影堂。 这是1964年将兴福寺僧官的宿舍拆移于此构建，用于保存鉴真的干漆雕像。 堂内共5个房间，之间用拉门隔开。 　　御影堂内收藏有日本的国宝—鉴真大师干漆雕像。 据《唐大和上东征传》记载：“宝字七年癸卯春，弟子僧忍基梦见讲堂栋梁摧折，寤而惊惧，知大和尚迁化之相也。乃率诸弟子模大和尚之影。是岁五月六日，结跏趺坐，面西化，春秋七十六。” 平时堂内只展出复制品，每年只有在鉴真忌日的前后三天（阳历6月5日6月6日6月7日）展出真品。 鉴真大师雕像坐高80公分，朱漆斑驳；他双目静闭，双手相交于膝头；神情虽安详，但眉间微蹙、法令线如刀刻一般，似乎还残留着东渡时饱尝的艰辛。 此雕像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人像雕刻。 1688年，在大师圆寂900余年后，日本俳人松尾芭蕉造访唐招提寺，留下“新绿滴翠，何当拂拭尊师泪”的俳句献给鉴真。 俳人竟然想摘下青翠的新叶为大师拭去泪水！此情此景，令人动容。 　　1971年，63岁的东山魁夷在瞻仰鉴真雕像时：“一种战栗般的冲击贯穿全身，不过，随即引导着进入冥思，使我怀有一种深深的景仰之情。”（《去往唐招提寺的路》） 东山魁夷接受森本长老的邀请，决意为御影堂隔扇作画。他悉心研究鉴真生平和唐招提寺历史，遍访日本的名山胜迹，还三次访游中国名胜，前后历时10年之久；于1981年手绘完成了御影堂的障壁画，并写下《去往唐招提寺的路》一书。 其心路历程，与鉴真东渡并无二致！ 障壁画共68幅，分《山云》（左上图）、《涛声》（左中图）、《扬州薰风》（左下图）、《黄山晓云》（右上图）、《桂林月宵》（右中图）5个专题。 无论是初夏雨过天晴、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中烟云缭绕、层层叠起的景象，还是东海里掀起的巨浪撞击礁石时的惊心动魄，以及黄山的烟雨、桂林的月夜，对双目失明的鉴真来说，意味着什么？ 游人至此都久久伫立；心中不禁涌起对东山魁夷用水墨纪念大师无限真情的深深敬意。(右下图是东山魁夷在画障壁画) 　　鉴真在日本佛教界的地位,在他圆寂前的5年间达到了巅峰,孝谦天皇赐给他“传灯大法师”，这在日本和尚中是最高一级职位；唐招提寺也成为了日本佛教律宗总寺院（上图是日本博物馆收藏的鉴真画像）。 但宗教往往是被政治所利用，鉴真来日本后的地位随着政治的漩涡而跌宕起伏。唐招提寺从公元9世纪到11世纪逐渐衰微；镰仓时代后，又兴盛了了一阵时间；但到了明治时期，日本又发生废佛毁释运动。 好在，唐招提寺一直未被暴力行动损毁。 　　按照路牌的指示（上图左），从御影堂向东200余米，是“鉴真和上御庙”，鉴真大师的墓塔就在里面。 这是唐招提寺东北角一处僻静的庭院。 说是“御庙”，其实除了鉴真墓塔外无其它任何建筑。 庭院的门很小，仅可两人侧身而过（上图右）。 　　进入小门，一条白色碎石铺成的小径通向300米开外的墓塔； 两旁古树蔽日，阳光透过树的枝叶照在地面的青苔上，星星点点，仿佛涂上了神秘的光影；林木间飘荡着薄雾；杜牧有“青苔满阶砌，暮霭生深树”诗句，不知是否描写这样的情景？ 除了轻微的“沙沙”脚步声，一切归于寂静。 这些，也许是为了让鉴真大师远离尘嚣喧闹而静心长眠吧！ 　　小石径的尽头，静静地矗立着鉴真大师的墓塔。 墓塔高3米左右。前有半米高的花岗岩石供桌，上面置一黄铜香炉；石桌刻以波涛图案，似寓意鉴真东渡日本之壮举。 石供桌后有十余级台阶通向墓塔，周边绿树掩映，植有扬州琼花、牡丹等花卉。 　　距墓塔十多米，环以“Ω”状池塘。隔岸荻花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犹如一片浮动的轻烟，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水面上几朵荷花悄然绽放……像似在舒缓着鉴真大师浓浓的乡愁。 只是，大师早已目瞽，这一切他还能感觉得到吗？ 　　1300年过去了，日本民间并没有抹去对鉴真大师的记忆。 大师圆寂后的第二年，遣唐使特意前往扬州大名寺报知噩耗，并与当地僧侣一起，面向东方哀悼3日； 大师生前无著作传世，但在他圆寂16年后（公元779年），日本高僧著《唐大和上东征传》予以纪念； 《唐大和上东征传》出版400多年后的镰仓时代，日本极乐寺住持忍性等人根据此书绘制了《东征传绘卷》5卷，于1298年完成。书中描绘了鉴真从14岁出家扬州大名寺起、尤其六次东渡日本波澜壮阔的一生；(上图左下是《绘本》第一卷序文局部) 现代作家井上靖、画家东山魁夷等也有纪念大师的多种著作问世（前已述）。 2020年2月，日本援助武汉的抗疫物资上醒目地印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人们似乎觉得鉴真大师并没有远去，他仍在彼岸观望着故乡…… 　　我在唐招提寺的小道上踯躅徘徊。离鉴真大师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回想从前的岁月，自己每每聆听前人传奇的故事，便经历一次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动。 青年时代，谁没有过这样的冲动和憧憬？ 但大师们的境界和毅力常人难以企及！ 正如东山魁夷所写下的：“……无论我走去何处，唐招提寺都在远方整齐排开雄壮圆柱，庄严、肃穆地座落在那里，拉近同它的距离是不可能的。而鉴真和尚的御影，更是端坐于深远的彼岸。” 2024年7月15日（文中少数资料下载于百度，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