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临《书谱》之笔记

徐国平

先知道有《书谱》，后晓得其作者为孙过庭。

孙过庭（约公元六四八一一七O三年），那么其寿辰乃55岁。他于垂拱三年（公元六八七年）撰写完《书谱》，算来乃39岁时成书。

关于其名和字，或说名虔礼，字过庭；或说名过庭，字虔礼。从姓名学推论，当为第一说。

陈子昂《孙君墓志铭》载“君讳虔礼字过庭”，应不疑。而窦蒙《述书赋注》说,“孙过庭字虔礼”，谁是谁非？

与孙过庭同时代的张怀瓘在《书断》中说：“孙虔礼字过庭，陈留人。”当不谬。

孙过庭工书，正、行、草诸体咸通，尤以草书擅名。博雅有文章。官至率录事参军，相当于现在的团级参谋，当属县级。

当今书者不应只摹取草法，《书谱》的哲学、美学思想，以及书法史观、本体论、技法论、发展观、创作论、书学方法论、书法批评论等诸方面是值得取材的。

《书谱》是孙过庭撰写的一篇书论，采用六朝赋体。主要论述汉魏至唐初书法，全文从书法史、书法审美、书法创作到书法鉴赏诸方面综合论述，发前人之未发精辟见解，启发后学。

《书谱》有墨迹本。卷首有“卷上”句，则有人寻根究底其“卷下”。文末又有“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功用，名曰《书谱》”，故有人认为此为序，而正文或下篇遗失。近人朱建新于1982年著《孙过庭书法笺证》，认为《书谱》分为两卷，因屡经装裱，中间缺少一百六十余字，适为上卷之末或下卷之首。唯其分成两卷，故首尾易于残缺，或墨迹本“《书谱》卷下”四字适在残缺处，故后世未见。后合为一卷，其间段落有颠倒。故朱氏考证其为《书谱》全部，并将其分为二卷六篇及序。我认同其观念。

宋米芾认为孙过庭“凡唐草得二王法，无出其右”。孙草书法二王，隽拔刚断，可为当代草书的标版。

唐初诸家尚法，追求理性的美、秩序的美、庙堂的美，而孙过庭传承魏晋余绪，独树一帜，不仅因为其个人独特的物质条件与精神气质，还有其时代背景。

同期贺知章的《孝经》通篇略取隶意，融入章草，气息高古，点画激越，亦类《书谱》，均有时代烙印。

吾乡先贤刘熙载《书概》曾评《书谱》：“过庭草书，在唐为善宗晋法。其所书《书谱》，用笔破而愈完，纷而愈治，飘逸愈沉着，婀娜愈刚健。”此评有许多咬嚼处。

初唐肇始唐太宗崇尚王羲之，生于此世的孙过庭概莫能外。

《书谱》所存文中至少有18处援引了王羲之的史例，散落各章节又引用古今各类历史人物不下32人之多。旁征博引，全文勃勃生气，围绕羲之，表情达意。

孙过庭对于王羲之“极虑专精，时逾二纪”，不像现今所谓强化班、冲刺班，故而“小字可乱二王”。

六篇说：

第一篇：“夫自古之善书者”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凡五百二十八字，论钟、张、二王之书，冠绝古今，而更定优劣。

第二篇：“余志学之年”讫“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凡九百九十一字，论书学之要及贯通之道，并辨专精、兼善、乖合、优劣之故。

第三篇：“代有笔阵图七行”讫“非训非经，宜从弃择。”凡三百九十五字。略举世传名迹，辨别是非，指斥伪误。

第四篇：“夫心之所达”讫“原夫所致，安有体哉”，几四百一十四字，论执使转用之术及世传右军名迹。

据朱新建《孙过庭＜书谱>评考》一文，自“夫心之所达”至结尾，是《书谱》之卷下。

第五篇：“夫运用之方”讫“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凡六百八十字，论精熟、通会、察精、拟似、迟速、尽善之道，以及独行、偏玩之弊。

第六篇：“易曰观乎天文”讫“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凡五百六十一字，论书学之妙，归于“穷变态于豪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实为全篇之结论。

跋：“自汉魏已来”讫“余无取焉”，凡九十三字，自述作谱之旨。

末“垂拱三年写记”一行叙明作书年代。

孙过庭《书谱》的几个命题：

一、提出了“专擅”与“兼通”，认为钟、张专擅楷或草，而羲之兼通楷、行、草，此品评方式，有书法批评意义。

二、“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以有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人尚态，清人尚朴的时代变迁。总之“古质而今妍”。

三、“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故楷书贵使转，忌状如算子；草书以使转成字，点画皆欲表达情绪。

四、“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此真“书谱”！说尽各体技法要求之圭本及审美体验之准则。明杨慎《墨池琐录》称：“此四诀者，可谓鲸吞海水尽，落出珊瑚枝矣。”过庭秘诀，洩漏已尽。

五、“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提供了品评书法的两大标准：一是书法作品既要有对传统的深入继承，又要体现时代精神。二是书法作品要有书者的真性情，要有自然流露。

六、“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逾妙，学乃少而可勉。”故老有老的沉淀，少有少的奔头，书坛才新竹高于旧竹枝。

七、“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杜预注：“三时，春、夏、秋。”学而时习之，习书像农耕要经过春播、夏长、秋收三个时期。每一时期产生一种变化，并达到这个时期最高标准，最终，衰年变法。

八、“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项穆《书法雅言》阐述：“书有三戒：初学分布，戒不均与欹；继知规矩，戒不活与滞；终能纯熟，戒狂怪与俗。”又，风格实乃文化修养的透露。

九、“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字法、笔法的平正与险绝，谋而后动，以及动静适宜。

十、“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书之境界与人生之境界相一致，并提出书法审美的高标准：不激不厉，风规自远！

十一、“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书有体格，非学弗知。学即学习，学然后累积学问。

十二、“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慕习之辈，尤宜慎诸。

十二、“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这是迟缓与劲速的审美。

十三、“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卫铄《笔陆图》：“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十四、“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充分说明了“书，如也，如其性。”

十五、“独行之士，偏玩所乖。”偏执之人，按自己的性情片面追求某一面，与大道悖逆。

孙过庭认为唐初的书法现象：

一、“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

二、“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功亏翰墨。”用绘画的套路写字，难免坠入俗书。

三、“子敬以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实乃性情悬隔者也。”用蛮力运笔，有意摆成体势，不仅是工夫和运用能力不够，实在是神采、情趣还相差很远。

四、“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运。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书界有自鄙者，亦有矜夸者，不妨自省。

五、“质直者则径侹不遒；刚佷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淬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此九类书者“随其性欲，便以为姿。”强烈个性风格，可以有偏执之美，倘若内涵缺失，便平俗或丑拙。

六、“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余乃假之以缃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毫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这不仅仅是书法鉴赏的能力问题，而是包含对艺术的不敬畏的人文陋习。

七、“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是以为道也。”道是高深的，非见识高不能理解。书道，曲高和寡，理所当然。孙过庭虽有真才实学和独立思想，但没有豪门高位依托，所以不被当时人所重。正如现世非书协会员、无职位书人常被身也人诋毁或漠视。

孙过庭尝作《运笔论》，《运笔论》是否就是《书谱》不得而知。

如何在笔法、笔势、章法上“同自然之妙有”？

一、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

二、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衂挫于毫芒。

三、“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此乃“违而不犯，和而不同。”

四、“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这是创作的风格定性。

五、“留不常迟，遣不恒疾。”行笔时驻锋不能迟疑，笔速不能总是偏快或恒快。

我认为《书谱》中值得商榷的地方：

一、孙过庭认为“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事实上，写草书不兼具楷法，难免流滑；而楷书不参入草意，则失之于单调拘谨。不妨修改为“草不兼真，殊非翰札；真不通草，殆于专谨。”

晋唐时，称今之楷书为隶书，今之小楷为真书，今之隶书为八分。则上述真书与翰札的关系应多加领会。

按照飞白书“创法于八分，穷微于小篆”的说法，又张怀瓘《书断》记载蔡邕见役人以垩帚写字，归而为飞白书，多用于宫阙题榜。现在此种书体甚为廖廖，且多作草体，油滑卖弄，俗不可耐，佳作失传。

唐《升仙太子碑》是否为余绪？

五乖五合说：

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

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

古今书法欣赏的异同：

孙氏说：“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戒誓，情拘志惨。”。

说实话，今人在欣赏王羲之这些作品时，真无法辨识其中的情感变化。

李刚田在《形成至上一一当代书法的审美误区》谈古人欣赏书法：“口诵其文，手楷其书，想见其人风采。”这种将文词、笔墨、人格揉合的审美方式，是中国古典哲学思想中的天人合一。古人读的是书法作品内在品质及文辞内容，以及书者的人格精神。今人看的是书作的外在形式，视觉传达和冲击力。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书法亦然。

“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 谙 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 庖 丁之目，不见全牛。”

宋米芾《书史》称“过庭草书《书谱》，甚有右军法。作字落脚差近前而直，此乃过庭法。

“作字落脚差近前而直”的含义：这句话中的“落la脚”指的是字的下端落笔或收笔处，“差”是略为的意思，“近前而直”是指收笔之势偏向左侧或者向下。这句话的意思是，‌孙过庭在书写时，字的收笔处略偏向左侧或者向下，这种写法使得字的结体更加周正，但相对于‌王羲之的欹侧洒脱风格，孙过庭的写法显得更加端正，且可与下文书势。

之所以与王羲之有不同处，可能唐之前有了高案，而晋时以跪姿作书。

这一段可作为书法创作的的论：

“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jùn）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

书法语言需要学问基础，重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对“带燥方润，将浓遂枯”的理解：

字面上是：燥笔中带有滋润感，墨色由浓写至枯劲。

马国权《<书谱＞译注》注释道：“能够自由运腕，笔毫转换，四面着纸，伺机变化。”

关于懂与不懂书法，孙过庭讲了两个故事：一是“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二是“门生获书机，父削而子懊”。又举了两个自然现象：一是“朝菌不知晦朔”，二是“蟪蛄不知春秋”。最后很幽默地说：“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意思是别人看不懂你的作品不能怪别人。

对“垂拱三年”的臆断：

细观《书谱》墨迹本“垂拱三年”，其"三"第二横有重叠的笔迹，真中一笔向左下顺势带过，其笔势既不与第三横关联，又与下一字“年”缺乏起承。故我认为此“三”原为“一”字。

如此判断成立，则有两种可能：一是孙氏当场发现年代写错，现错即改；一是隔后修改，则不妨以为《书谱》已在垂拱一年成稿，两年后又修改了，最终在垂拱三年定稿。不知谬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