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山”上的“老九”们

黔北渔父

<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钓叟日记11</span></div></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文化山”上的“老九”们</b></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 凤冈县古时叫凤泉县,是因为小小的县城边上有一泓泉水,其水清澈无比,池中有石,如凤凰展翅,池内小鱼数头,池中嘻戏,形成鱼戏凤凰的景观,县以此为名叫“凤泉县”。<br> 时年春,山洪暴发,平时温柔可人的山泉,喷出大量泥水,冲走的城内数十户人家,卷走财物无数,让人们感觉到如此温柔可人的山泉,也会作狮虎吼。<br>也就是发洪水的那一年,一个自以为能文能武自封孺将的王将军,带一队人马从县道过,在这个小小县城住了几天,当地乡绅为防止这支队伍骚扰乡民,出资用好肉好酒招待这个将军,美酒和奉承话让这个将军狂喜不已,虽不好显示自己的武略,也想表现一下自己的文幍,当即写下“夜郎古甸”几个大字,并在下款用工整的小楷题写:“某年某月骠骑大将军王XX亲题”,让人镌刻在城边一处悬崖上,以示千古。<br> 美酒未尽,佳肴丰富,这位将军兴致不减,拉着众乡绅来到泉水边,听了乡绅们苦难的述说,将军紧锁双眉摇摇头说:“凤鸣高岗,龙潜深潭,你们愚钝,将凤没于泉中,怎么不淹呢?”,众乡绅连忙说:将军孺雅,将军说的是!将军说的是!请将军给改一下县名吧!<br> 从此县为“凤冈县”,县城定名为“龙泉镇”。之后的几十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小小县城的老百姓过着平安详和的日子。<br> 就在这泓泉水边,有一座高高的凤凰山,半山腰原是一座古庙,叫“曹和寺”,当年香火鼎盛,是个教化万民的好去处,由于宗教不适应当前的政治,这群和尚被斗的斗,批的批,菩萨也被砍烂当煮饭的柴火,小和尚逃走的逃走,还俗的还俗都作鸟兽散。后来,这儿依然担负着教化万民的作用,政府将它改为学堂,开始办的初级师范和初中,后来从不同渠道来了一批知识人,他们虽然出处不同,但个个性格孤癖古怪,又自视才高,雄心勃勃,就试着办高中,他们都喜欢这个仿佛是世外文化圣殿的地方,戏称“文化山”,想在这个地辟天荒的黔北高原上培养出一大批惊天的伟才来,从此这儿就是县里最高文化机构“凤冈一中”。<br> 工夫不负有心人,三年来,他们没有辜负自己内心的一片报国雄心,夜以继日,精心备课上课,终于使他们的第一炉优质钢出炉啦!学校第一次组织自己的学生参加了全国统一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学生也算争气,一个不落地考入了国家高等学校。至此,“凤冈一中”名声大燥,校长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被选到北京去开群英会啦,这群知识人,也不会因为自己什么也不得而感到气馁,却都为自己是第一炉优质钢的炼钢师傅而自豪。<br> 正当这群知识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想在这个山头大干一场的时候,一股来至北国的寒流以“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强劲,吹冻了这个贵州高原上小小的“文化山”,学校办公大楼门前公告牌上,写下了一段长长的最高圣言:“十七年来的教育,基本上是封、资、修把持着的……”。<br> 周汉白老先生是这帮知识人中的老学究,国学深厚,张口孔孟,闭口诗书,读书时在厚厚的近视眼镜片后面半闭着眼睛,将干瘦的脸庞摇来晃去,沉醉在一副浩然无我的境界中,他能把《康熙字典》倒背如流,却不能读懂那公告牌上的 “最高指示”。<br> 这日,周汉白老先生依然怀着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使命,轻快的脚步跨上他钟爱一生的讲台,今天的课文是《琵琶行》,老先生也不看书,刚站稳,就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悲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br> 突然,让老先生最感甜蜜与自豪的一双双渴求知识的明亮的大眼睛并没有出现,先生心里不觉一颤,摇晃着的头渐渐地减弱,吟诵声也渐渐低了下来,“怎……怎……怎……怎么了!”老先生生平第一次在讲台上口吃起来。<br> “最高指示!”一个身材高大的学生从后排站起来,毫不客气的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br> “最高指示”象一记重重的下钩拳,狠狠地打在周汉白老先生的脸上,老先生有些眩晕,脸色苍白,无力地靠在讲桌傍。<br> 坐在中间排,外号叫“晾衣杆”的学生,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吐了一滩口痰,带领全班振臂高呼:<br> “打倒反动透顶的牛鬼蛇神周汉白!”<br>“砸烂封、资、修的教育体系!”<br> “让我们无产阶级重新占领教育阵地!”<br>一个叫赵德民的学生跳上讲台,大声地吼道:“试看今日之天下,当为谁家之所有?”<br> 下面的学生齐声应和道:“我们!我们!我们!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闯将。”<br> 接着就唱起了高昂的《国际歌》“……谁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br> 在歌声中,周汉白浑身哆嗦,脸色十分难看,夹着书本,逃回办公室,无力地倒在往日笔耕不止的办公桌上,口里喃喃:“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br> 高三班的学生的“革命行动”极大的鼓舞了各班潜在的“革命小将”,很多的同学都在摩拳擦掌,迎接着这场新的“革命的暴风雨”,不久在上面的鼓励下,一场大鸣大放大字报、大揭发、大辨论、大批判的“大革命”就在这个小小文化山展开了,学校为发展这么多的“大”,请木匠安了十几个贴大字报的专栏,每个专栏有十来米长,安装在校园的空地上,课是上不成啦,传单满天飞,大字报铺天盖地飞来,昨天贴上的,今天被覆盖,有的专栏就象纸墙那样,足足有三五寸厚,完全可以挡风挡雨啦。<br> 革命,对于年轻人来说无异于一场盛大的狂欢节,当革命还没有革在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们总是那样地快活,他们就那样疯狂地高歌着,怒吼着,他们要砸烂一个旧世界,他们要创造一个新世界。<br> 批斗周汉白是高中部学生的最爱,在批斗中,他们看到这个平时在课堂上口若悬河的人今天低下了扁平的脑袋,语言也变得迟钝木呐,这些情景也在革命小将的心中产生了一丝玩弄猎物的快意,同时也在批斗中从周汉白半文半白的语言中学到很多的词汇,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呀。<br> 今天的批判会场设在原来的教室里,比课堂的气氛更加的庄严肃杀,周汉白削瘦的身上挂着一块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周汉白”的沉重的大黑牌,就这样站在讲台的边上,低着头,静候着革命小将们的质问、分析与批判(当然也包括辱骂)。<br> 小将们大脑的存贮器在飞速地运转,他们在寻找周汉白往日的吃喝拉撒和言谈举止间暴露出的封、资、修的毒素,并将其大白于天下,让这个丑恶的牛鬼蛇神无处可藏。<br> 一个小将忿忿地站了上来,他要揭发这个曾经精心辅导过他的老师,他首先拿起“红宝书”(语录本),举过头顶摇了摇,接着高亢的声调念了一段长长的“最高指示”,然后一字一顿地说:<br> “某年某月某日,我和五个同学站在周汉白的身后,看着远处苍苍的群山,一挂山岚飘过了远山的几户人家,只见周汉白又玩起了他的吟诵起来,他是这样叫的:‘邱二婆呀,邱二婆呀,你美赛西施,娇胜贵妃,高一分过高,矮一分过矮,涂脂粉过白,施姻脂过红,美不胜收呀!’说着还得意地望着我们,在场的同学们,当时你们都听得很清楚的嘛。是不是?”<br>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五个同学齐声吼叫道。<br>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周汉白涨红了脸分辨道,“革命小将们呀,说的丘二坡呀,就是对门那座秀丽的山峰嘛”<br> “山峰,山峰,那山峰有赛西施胜贵妃的吗?你也能给山峰涂脂粉,施姻脂吗?”革命小将尖锐地驳斥着。<br> “不是教过你们,这叫拟人法吗?”周汉白无力地这样辩解着。 “牛鬼蛇神周汉白!放老实点!你又想用你那反动的所谓知识来蒙蔽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小将,你不单是封、资、修在教育战线的学术代表,平时道貌岸然,可也是满肚子的男盗女娼,胆敢向我们人民的一员邱二婆耍流氓哦。”<br> “诬人清白,诬人清白,诬人清白呀!”周汉白辩解的语音越来越低,最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br> 初中部的同学非常佩服高中部同学的斗争艺术和斗争精神,他们不知道高中的同学在那儿弄来这么多好听自己又不太懂的词汇,津津有味地传颂着大哥哥大姐姐们说的那些话: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惊回首,离天三尺三”,为此而羡慕不止。<br> 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中,初中生也在斗争中学会了斗争,他们发扬了革命的大无畏精神,揪出了反动的美术教师古灵甫,此公曾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年月就读于处于孤岛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是当代画家刘海粟的得意门生,号称书画双绝,善画山水花卉,钩得二笔兰草,如同刚从山上采下来放在纸上的一样,其人历经了近代中国各种斗争的风云变幻,从“三反”、“五反”、“反右”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出来,早已悟得人生的真谛,成仙成道。古灵甫见其来势汹涌,就自己做好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备下笔墨待学生们在高帽子上书写上自己的称号,在家静候革命小将们的到来。<br> 这日,一小队初中的革命小将来到古灵甫的家门前,古灵甫立即从家里走出来,象刚从轰塌的碉堡里钻出来的“蒋匪军”,高举双手,颤颤的语音说道:“欢迎革命小将对牛鬼蛇神古灵甫的批判!”,说着就双手递上准备好的笔与墨,“请小将在这个高帽子上写下我的称呼,好叫本牛鬼蛇神原形毕露,无处躲藏。”<br> 年幼的革命小将咬紧嘴唇,强忍住笑,厉声说道:“我们才不给你写呢,自己写!”<br> “可我不知道写什么称呼呀?”<br> “笨!就写反动画家,不!反动画师古灵甫。”<br>古灵甫也没有说话,在桌上理了理高帽子,就用自己刚劲清秀的柳体写下了这七个字,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自己的头上。<br>革命小将觉得高帽子比戴黑牌子还要有趣得多,就悄悄地扔了已经准备好的沉重的黑牌子,押着古灵甫走进了批判会场。<br> “打倒反动的学术权威,自称书画双绝的牛鬼蛇神古灵甫!”<br> “古灵甫不投降,就叫古灵甫灭亡!”<br> 同时用稚嫩的语音唱起了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战胜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br> 响亮的口号声,雄壮的语录歌,使低头站在讲台角的古灵甫有点夸张地颤抖着。<br> 一个小将站在讲台上,声色俱厉地批判:“牛鬼蛇神古灵甫!你听着:你画的画都山山水水和花鸟虫蛇,完全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东西,你就是用那些东西来毒害人民,妄图教坏我们这些革命小将哦,特别是你那本诗集,写的什么坏东西,我们虽然看不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因为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br> “是,是,是,革命小将好眼力,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封资修的毒草来,回去一定把它烧掉,免得再祸害人民哦。”<br> “哼!你想毁灭罪证,我们革命小将是不会上你的当的!”<br> “是,是,是,我有罪,我有罪,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br> 另一个小将站起来,大声质问道:“古灵甫,你为什么要反党反人民?”<br> “不敢!不敢!那个我不敢哦。”古灵甫抬起双手来,急迫地摇动着,显出无限的恐惧。<br> 会场一片寂静,小将们有点语塞,这时另一个小将站起来说:“古灵甫,你和反动画家刘海粟是什么关系,有人揭发你和你的老师当年把女人脱光了画画呢,你老实交待!”<br> 会场内外一片哄笑,主持批斗会的学生立即整顿了会场纪律。<br> “我和刘海粟是师生关系,我的坏思想都是在他那儿学的,我有罪,罪该万死!”<br> “那为什么要把女人脱光了画画呢?”一个小将忿忿地指责。<br> “不!不!不!不是把女人脱光,那是人体素描,那不是女人,那是模特呀”,古灵甫也觉得说不清楚,只好用学习绘画的术语来搪塞小将们指出的罪行,看着无词辩解的古灵甫,场内场外充满了快活的笑。<br> “打倒反动画家刘海粟连同他的徒子徒孙!”<br> “打倒牛鬼蛇神古灵甫!”<br>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br> “把牛鬼蛇神古灵甫踢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br> 口号声振天响,批斗会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结束。<br> 在这群反动的臭老九自封的“文化山”上,革命小将们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革命勇气,揪出了一批长期盘踞在教育阵地上封资修的代表人物,革命小将就统称这类家伙为“反动黑帮”,这一成果让小将们更加坚定的认为就这小小的县级中学就会有十多个“反动黑帮”,如果让这些人长期占踞教育阵地,我们被解放的人民就有可能吃二次苦,受二茬罪哦。<br> 接着,小将们就将这些“反动黑帮”的生平和犯下的罪恶用专刊的形式描绘在学校办公楼前的大批判专栏中,让他们罪恶行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无处循形,批判专栏设计十分规范工整,前面的刊头画了一个红色的巨大的拳头,拳头下是一个瘦长脸的刘少奇的头,下面书写了一段“最高指示”:<br> “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它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br> 接着就是对这些“反动黑帮”的分别的描绘和揭露:<br>大叛徒、大内奸、近代学生运动的败类郑喻生。其人就读于解放前的北平大学,以投机商人的的动机混入中共地下党,自吹学生运动的代表,由于其反动本质决定,加上天生的叛徒骨头,曾两次抓进反动派的监狱,每次都是登报宣称自己年幼无知,误入歧途,申明脱党,如此软骨头,是个地地道道的叛徒,解放后,死死赖在教育战线,用他那罪恶的思想毒害青少年。<br> 羁傲不逊的大右派,一贯反党反人民的王云天。曾在某省政府工作,常常在人面前吹嘘自己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土地改革,由于居功自傲,目无领导,常常攻击党的方针政策,对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妄加指责,被赶到学校教书,但其人不思悔改,不服领导,破坏学校的教学,现将其揪出来,望广大红卫兵小将对其监督改造。<br> 崇洋媚外的的青年黑帮李亚光。省大学中文系毕业,受党的教育多年,其人不思回报党恩,不注重知识分子的世界观的改造,垂羡外国资产阶级的糜烂生活,向学生介绍苏修文学《耶尔绍夫兄弟》,宣传修正主义文化,一头美发,还拉得一曲二胡独奏《赛马》,使得一些臭气相投的女生,如苍蝇见到臭肉,有损老师形象。 引导学生走白专道路的牛鬼蛇神廖志诚。其人毕业于川东外语学院,中国话说得疙疙瘩瘩的,偏偏会讲西洋的什么英语,时常在家连饭都忘记吃,编写反动小说,胡编三大本反动诗集,教学中不教无产阶级的政治思想,引导学生学习西方资产阶级的“话话”。<br> 反动旧军官王相臣。其人是国民党军队的伪连长,在解放大西南的战斗中迫于人民解放军的威力,阵前起义投降,是混进军队的伪军官……<br> 十多个“反动黑帮”,被押来观看了革命小将对他们的描绘和批判,都一致地低下头,象戏台上的坏蛋一样连连打躬,异口同声地说“我有罪,我有罪,罪该万死!”,心灵深处都自觉与不自觉地产生了无限的无奈、恐惧与凄凉。<br> 随着文化革命的深入,形形色色的红卫兵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的建立起来,大的有“八一八”红色战斗团、“一月革命”司令部、“井冈山”战斗队、“韶山冲”战斗队……<br> 他们都宣称自己会坚定的执行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革命路线,要与刘少奇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作坚决的斗争,具体到地方,就是要揪出在党内或地方政府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这样才能使我们红色江山永不变色。<br> 这些组织合力将把持在“文化山”十多年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那个去北京开群英会的校长揪了出来,并认定他是这群黑帮的总后台,是这群牛鬼蛇神的总代表。<br> 当学校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被揪出来之后,红卫兵小将们都忙于与社会上各个阶层五花八门的人组成的革命组织联合起来,向县里的、省里的直到中央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展开进攻,这些红卫兵小将们对批判“文化山”上这些小牛鬼蛇神就有点批判疲劳症!于是就组织他们在学校后面的凤凰山上修建自来水的工地劳动改造,一则用劳动来改造他们的思想,用汗水来洗刷他们的罪恶;二则也为大家吃上自来水出点力嘛。<br> 学校的革命组织经过分化、瓦解、斗争与联合,最后只有二个组织保存下来,那就是“八一八”红色战斗团和“一月革命”造反司部,他们都宣称自己是最革命的战斗队,是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最忠实的红卫兵组织。<br>革命的根本问题就是政权问题,当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被揪出来之后,建立斩新的红色政权就是各组织红卫兵关心的问题。新的红色政权只有那些坚定的革命派才有资格进入,没有进得新政权的的组织就有视为反革命组织和保皇派的危险,两派组织的头头们都认识到,区别自己是革命派或保皇派,是当前这些红卫兵小将生命攸关的大事,“八一八”和“一月革命”这二大组织的头头们都宣称自己是革命派,而对方则是保皇派,谁都死不承认自己是保皇派,他们辩护的理由是:我们的组织大部分人是贫下中农出身的,里面共产党员大大的有,那一个是反革命?我们从运动初期就响应号召起来造反,对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斗争一点也没有含糊过。<br> 这二大组织的斗争由语言的斗争上升为拳头的斗争,由拳头的斗争上升为砖头木棒钢钎铁锤的斗争,后来又发展到大砍刀小砍刀杀猪杀牛杀鸡刀的斗争。<br>这场文武二斗形成的红色革命风暴,在这个小小县城可谓石破天惊、地动山摇。但是,再强的台风也有个台风中心,它叫“台风眼”,在那儿风平浪静、阳光明媚,那就是凤凰山上自来水工地。<br> 现在的红卫兵小将们谁都没有心思批判这帮牛鬼蛇神,就那几个看管“反动黑帮”的红卫兵,都被叫下山去参加打派仗啦,一群被斗得灰头土脸的牛鬼蛇神们就在这儿尽情地享受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带来的温暖,用汗水洗涤为了尽可能保存自己而相互攻击的灰暗心理,时间慢慢地抚平心灵中滴血的伤口,久违的笑开始出现在他们那饱经风霜的脸上。<br> 红卫兵小将下山去打派仗后,对“反动黑帮”的管理权就自然落在工地的工人师傅手里。这日,工头安挺章就来到黑帮们面前,双手一抱拳,说:“老师们!”,“不!不!不!不是老师,是黑帮呀!”众牛鬼蛇神恭敬地回答。<br> “老师们呀,你们犯法是犯朝庭的法,不是犯我安挺章的法,我家二娃子就是读你们那个班,前年考上北京的大学,现在皇城脚下读书,他老跟我说,老师们上课,比唱歌还好听,要我经常来看你们,我看你们都没有下过重力,劝大家在劳动中挑不起的不硬挑,抬不起的不要硬抬,小心闪着腰杆,我家还有几个娃要等你们去教哦。”<br> 黑帮没有说话,安师傅接着说:“张石匠、胡屠夫家那几个有娘养无娘教的浑小子,再到我的工地上说三倒四的,老子手中的二锤就是他家爹,打他狗日的个饿狗啃屎,叫他爹接回去好好管教管教。”<br> 说到这个份上,古灵甫双手一抱拳,说:“多承照顾!”说完大家拿起工具,就把运上的了细河沙挑进已经修好的过滤池里,从此后,这个劳动改造的场所里,黑帮们觉得太阳更红,蓝天更蓝,白云更白,一个革命风暴中的世外桃源。<br> 手电筒那时就是最大的家用电器,电池得每家每月一对,凭票到供销社排队购得,螺丝钉也是高科技产品,红领巾在路上捡到要交给警察叔叔的。“碎石机”是一般人不知道的机器,山上这几个被打倒的“知识人”才知道只有可恶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才有。所以浇灌钢筋水泥的蓄水池墙体所用的石料得靠这些牛鬼蛇神用小铁锤砸,每人每天得砸棋子般大小的石子一角(一个立方米的十分之一),砸好后,放在一个木制的斗里,装满了就算完成改造任务,可以回家休息啦。<br> 清晨,黑帮们就在自己的行军壶里注上开水,带着小铁锤和用稻草编制的小蒲团,来到凤凰山自来水工地,选好地形,搬来石块,就叮叮咣咣地砸起石头来。在富有节奏的砸石声中,大叛徒郑喻生停下了砸石的小铁锤,注视着白专教师廖志诚的脸,关切地问:“还是去年支农时染下的脓包疮,怎么至今都没有好?”,廖志诚没有停下砸石工作,一边干一边说:“看过几个医生,打针、敷药、吃药,样样都搞遍了,就是不见好!常常是这批疮好啦,新的疮又发啦,常年流粪流脓的,叫人好不心焦”,老右派王云天接过嘴:“革命小将说我们是头上流脓,脚上生疮,坏透顶啦!我看我们是神似,老兄可是形似哦,应该还得有个形神兼备的才好”伪军官王相臣也凑过来说:“穷生虱子,富生疮,可见老兄家有钱噻”,“不可玩笑,不可玩笑!不能拿别人的病痛玩笑”廖志诚站起来摇着手说。“我说的可不是玩笑哦,这么久啦,还不见好,我看是不是大麻疯哦,老廖呀,可得上省城去检查一下吧!”年轻的黑帮李亚光诚恳地说,李亚光的话带来一阵沉默,因为当时没有当今流行的传染病,更没有爱滋病的说法,医学也不发达,大麻疯被认为是一种剧烈的传染病,是要隔离医治的,大家也为廖老兄的身体担心,更多的是怕自己也被传染上。 在众人的劝说下,老廖向学校请了假,到省城去检查病去啦,一去十多天,回来的第二天又默默地来到工地,只顾闷声闷气地做自己的事,众黑帮见他不说话,都停下工,围上来,追问他在省城检查的情况,廖志诚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撕下一页来,吐了一滩口水在刚砌好的墙上,把那纸片贴上,大家围着纸片一看,原来是一首打油诗:<br> 此去省城七八天,<br> 定要追出病根源;<br> 医生笑着对我说,<br> 不是麻疯是皮炎。<br> 众人看了,都捧腹大笑,好久没有见到如此文字烘烘的话话啦,连声说:“好诗,好诗,好诗!”砸石场又充满了快活的笑。<br> “家贫出孝子,病痛产诗歌”周汉白一手拈着自己稀疏的胡须用京腔慢慢道来,“十天前,皓月当空,在院里那丛刺梨花前,见一人对月吟诵,我疑心是鬼,仔细一看,原来是廖老吟诗,近前一听,吟的是‘月亮月亮,挂在天上;象张膏药,贴在脸上。’哈哈哈哈哈……是不是这样的?廖老。”<br>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们不要乱说哦”廖志诚红着脸,低声地反驳着。<br> “小将搜查‘反动黑帮’家的时候,小将说:‘我的是一本反动诗集,廖老的是三本哦’当时我还真不服气,后来我偷偷地走进小将们的造反司令部,一看,确是三本诗集,高产呀,高产!”古灵甫忍住笑,神兮兮地说:“他的诗属于人民的,是革命的诗抄但不是烈士诗抄哦,真有《诗经》中的《风》的民歌风格哦,要是不信,你听:十五晚上大太阳,强盗出来偷水缸,聋子听到脚板响,瞎子见贼翻上墙,哑吧大喊:“有强盗”,跛子翻身滚下床,踩着胖子张大娘,张大娘,奶奶长,一甩甩在……”<br> “哈哈哈哈……”砸石场里一片笑声,大家都知道古灵甫把这段民谣的版权给了廖志诚,廖志诚涨红了脸,连声说:“不要乱说,不要乱说!”。<br>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孔老二酒足饭饱,又怕“三高”和“糖尿病”,才说此大话,“不知肉味”,而这帮牛鬼蛇神处于内外交困、饥寒交迫之非常时期,每月供应菜油四两,一年发一丈二尺布票来补充衣服,已是三年不知肉为何物啦,自然是不知肉味,“不知肉味”这一点和他们的老祖宗有着高度的同一性,可还有一样是老祖宗的遗传,那就是对诗歌、民谣和文字就象苍蝇于臭肉那样偏爱,如果这帮牛鬼蛇神不识时务,要想做诗读词,基本上等于宣传封、资、修思想,完全可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而再次被批斗,甚至可能直接送到监狱去劳动改造。<br> 今有廖老的顺口溜开头,又把周汉白胡编的《月亮诗》与古灵甫借来的童谣连同版权一起算在廖老头上,廖老本来就胆小怕事,红卫兵搜家时已经双腿颤抖,造反司令部的头说他的三本诗集就是反动诗抄,吓得他当时就晕倒在地,如今大家都说这诗也算他的创作,廖志诚已经是胆颤心惊,不知所措,就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我写的,是群众创作嘛!”,“对嘛!是群众创作噻。”一向说话刻薄尖酸的老右派王云天一脸严肃地说,“最高指示:‘群众是真正英雄’人民群众创作的诗歌,你怕什么,好诗嘛”,年轻黑帮李亚光说:“听说大寨人一边战天斗地,一边创作农民诗歌,文化生产都搞好啦,现在上级把它树成农业战线上的一面旗帜呢,要全国都向它学习呢”郑喻生也慢慢地站起来,拿起行军壶喝了一口水也在一傍帮腔:“我们一边在砸石场劳动改造,也得一边找点群众的创作来改造思想噻”。从此,砸石场除了小铁锤叮叮咣咣的砸石声外,也能听到以廖老的版权所有的群众诗歌或顺口溜啦!<br> 而今的砸石场,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是劳动改造的场所,也是黑帮们的赛诗场了。每天从早到晚叮叮咣咣的砸石声清脆悦耳,在富有节奏的砸石声中,黑帮们挖空心思搜寻些民歌民谣来发布,并一致宣称是廖老的创作,细心的郑喻生作过统计,约有三百多首,也算文化山上的“诗三百”啦,廖老不想承认其版权,可一张嘴不敌十张嘴,也就久住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啦!由他们说去吧,反正都是“坏人”,管它的哟。<br>不知是哪个牛鬼蛇神的编撰,也不知是哪首歌谣,触动了老学究周汉白那灵魂深处封、资、修的劣根,只见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呼吸急促,老泪纵横,奋然起身,扔掉了手中的小铁锤,扁平的脑袋摇晃着,厚厚的眼镜后面小眼睛紧闭,大声吟诵道:<br> ……<br>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br>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br>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br>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br>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br>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br>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br>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br>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br>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br>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br>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br>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br> 砸石场上叮叮咣咣的声音渐渐远去,人声笑声嘠然而止,十月的秋风也停止了运动,惨白的秋阳照在这群牛鬼蛇神的脸上,砸石场四周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周汉白的吟诵深沉而又重浊,砸在大家心灵深处,牛鬼蛇神们都肃立聆听,感受到的是:排浪冲天,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平日嘻笑怒骂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就被赶到九霄云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