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山的岁月》之一(散文)

邓继荣的诗文、油画

<p class="ql-block">《芳山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日前接到一个国际城市生态环境保护论坛组委会发来的一封公函,函中说,我的一篇论文被组委会选为优秀论文,邀请我出席会议并在会上宣读该论文。随函寄来的会议议程中的交流论文目录上,看到一个作者的名字,周慧娟,著名林业生态学家。我不禁心弦拨动。作为组委会成员的她,在此次会议上也将宣读一篇论文。三十多年前分手的一对恋人,我与周慧娟在这个国际学术会议上再次聚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是一段青涩岁月时的恋情,苦难中开放的花朵。我没有细想过,当时是由于无奈、疏忽,还是内心的狭隘或愤懑,这段恋情被我有意无意地掐断,极大地伤害了对方纯真的心灵,这是一笔永远还不清的情债,这次见面,需不需要向对方道歉和解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 </p><p class="ql-block"> 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随大批知青响应号召奔赴农村广阔天地,在江南某地干了三年农活和民办老师之后,被大队部派往芳山里的溪南林场,当时林场正在准备搞荒山绿化种植规划,大队看中我绘画才能,要求我协助县农林局派来的林技员,做林场规划绘图工作。几乎连想都没想,我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在此之前,我曾多次爬上林场的那些山峰,山间树木多为桦木、檀木、刺槐、樟木、枫木等,同时混杂着五十年代种植的松木、杉木等针叶树。还有些山坡早些年过度砍伐,为较矮的灌木,或为荒草和光秃秃的岩石,看着确有些荒凉。若要登高看山下的村庄、田园,看天上的山鹰翱翔,遥望家乡省城的方向,思乡之情油然而起。</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冬季的清晨,雪覆盖着静静的山林,我背着行李,沿着雪地上留下人和狗的脚印上山报到,说好长住在山上,与林场负责人魏叔做伴。渐渐地听到前方传来的狗吠声,一阵紧似一阵,刺破了雪地上空的寂静。魏叔已知道我的到来。待我走进林场场部院墙内,魏叔唤住了狗,笑着过来帮我接行李。魏叔在抗美援朝时期,曾是一员奔赴战场的志愿军战士,朝鲜战争结束后又随王震将军进入新疆建设兵团,后因得了严重的关节炎,批准复原回乡,五十多岁的魏叔孓然一身,林场就是他的家。</p><p class="ql-block"> 我在县里参加过林业技术培训后回到正值冬季的林场,为让我熟悉林场情况,参与规划工作,魏叔领我翻山越岭介绍林场的山川地貌。几天跑下来林场山路熟悉了,以后一段时间,我每天背着画夹、指南针等单个出行,记录山区地形、植被情况,记录简单地形图,也兼作巡山护林工作。惊蛰以后小阳春,一天我走到山中一个四边避风的山洼里,见茅草丛在阳光下闪耀一片金黄,感觉走得困乏,便躺在软软的茅草上,享受冬季暖和的阳光,眯眼看蓝天下飘着的白云,不知不觉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梦中似乎听到几个年轻女孩子的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看到两个穿着花棉袄的乡间女孩推醒我,她俩的身后还站着另一个女孩,穿一件藏青色棉袄罩衫,脖上搭一条白色羊毛围巾,身材修长、白里透红的鸭蛋脸,眉宇间透露出一股灵气,两条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在夕阳逆光下妩媚动人。我十分惊异:</p><p class="ql-block"> “你们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三个女孩大笑。那戴白围巾女孩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是的,我们是下凡的仙女,看来你也不是凡人哦,竟敢在荒山野岭里睡大觉,不怕狼叼走?” </p><p class="ql-block"> “谢谢妹妹们,我是溪南林场的,今天值日巡林……” </p><p class="ql-block"> “呵呵!我们是溪北林场的,以前怎么没有见过?”</p><p class="ql-block"> “我刚来不久,准备参加我们两个林场的规划工作。”交谈中我得知,她们是溪北林场的姑娘,在桑园刚刚修完枝,收工路过这里,在这条山间小路上遇到熟睡中的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慢慢地处熟了,知道那两个农村女孩一个姓魏、一个姓梅,按当地习惯称魏妹头和梅妹头,而那位女孩,是一位苏州回乡知青,名叫周慧娟,都叫她娟子。</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 我所在的林场和娟子所在的林场分属两个公社,但同属一个县管辖,处于同一片芳山山脉里,以山谷中一条叫清溪的小河和小湖沼分界。经县农林局组织协调,两个林场统一部署、规划。我与娟子后来都代表自己所在的林场参加规划勘探、方案制定工作。经过县农林局林技员、双方公社领导、林场负责人及我与娟子的共同努力,一项两个林场、荒山整体规划和相关规划诞生了。规划项目的主要内容是,保留山区生长状态较好的野生林和人工林区域,把两个林场早些年砍伐严重已荒芜山地开发成毛竹林,土质好的向阳坡地开发成茶园、果园,扩大原有桑园种植。这在当时,是一个既有利于自然生态环境保护,又有一定林、副业收入的好规划。</p><p class="ql-block"> 娟子的父亲原是苏州东吴大学园艺植物培育学教授,文革中被审查停课,也暂停了教学研究工作,行动失去自由。母亲是中学语文教师。娟子从小受良好家庭教育,文化素养极好。娟子钟情大自然,对苗木种植怀有浓厚兴趣。娟子在老三届上山下乡时,没有去学校组织安排集体插队落户的地方,而是选择她祖父辈生活过的家乡回乡务农。因耳濡目染熟悉父亲园艺工作,娟子选择了林场,从此告别了江南古城的优越生活。</p><p class="ql-block"> 按照规划第一步,溪南和溪北的两个小林场分头实施春季种植毛竹计划,魏叔带着我们林场的二十几位员工,砍掉山上的杂木、荒草,种植毛竹。整地、打穴的工作都做完之后,我跟随魏叔赴浙江安吉选购竹苗,不多日,先期三十几亩竹苗就运到了山上。接着栽培、浇水,每天精心地呵护,三月初盼到四月底,竹苗青了一阵子,后来又萎缩枯黄了,魏叔急白了头发。同一时间,娟子她们林场的毛竹栽培计划也失败了。</p><p class="ql-block"> 第一年竹林种植工作受挫。魏叔心急如焚,怕影响当年绿化面积指标,决定补种了其他作物。而与我们为邻的娟子他们林场,在分析了竹苗死亡原因之后,抓紧从气候、土质条件与我们相近的安徽广德,选购两年期成竹,移植成功,到了初夏,对面山上已现出一片青葱。娟子他们林场毛竹移栽成活,主要归功于娟子和他们林场民工们的细心研究观察,及时补种、浇水、追肥。魏叔眼见着别人走在前头,当然不甘心落后,要我没事常到对面看看,跟着学点,等明年开春从头来过。</p><p class="ql-block"> 娟子比我早三年到林场工作,多次在县里参加林木栽培技术培训,负责她们林场的林木种植技术和管理,还负责桑园管理、采桑、喂蚕、收茧等工作。娟子的住房就依着蚕房,土坯墙上挂着县和公社奖励娟子的奖状,床头、桌上堆满了她爸爸以前用过的各类农林技术书籍和化验仪器,屋边地下花盆和玻璃瓶子里栽种着各种实验出的秧苗,娟子俨然成了一位农林专家。娟子房间里有两只大木箱,木箱里藏有几百本文学、历史名著和植物园艺学著作,这个秘密后来被我知道了,娟子要我一定要注意保密,答应对我唯一开放,这些书如沙漠中的甘泉,滋润着我与娟子求知、求真、求爱的心。巧合的是我与娟子都喜欢读唐诗、宋词,于是共学互和诗词,成了我们感情交流的纽带。身在异乡,我问过娟子,想不想家和父母。娟子说:“想有什么用,既然回乡了,清溪就是我的家,我要在这里开辟出千亩竹园,十里桑园、茶园、果园,等爸妈老了,我会把他们接过来,陪着他们,在竹林下、清溪边安享晚年。叶落归根,这里是我们的老家呀。”娟子这样想,也这样努力着。娟子把她对父母的思念化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理想,化为林场种植、养殖的辛勤努力中。</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娟子,我知道娟子也喜欢我。娟子是我心中梦寐以求的终身伴侣,她的美,她的聪慧、勤劳,越来越深地刻入我的心田。但我不理解娟子,为什么会如此痴迷林场、痴迷林场的种植事业。我也是一个来自城市的知青,虽身在农村仍心在城市。我的求学之路、今后的事业都应在城市。在那个时代,我与娟子都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走上回城之路,因此,娟子选择了就地奋斗,而我只能无望的期待。我喜欢娟子,向往与娟子在一起甜蜜生活,但又想,一个插队在农村的知青,连自己都养不活,哪能给娟子带来幸福,我的思想远没有娟子那么高尚,于是一直苦痛煎熬着,难于向娟子表白。</p><p class="ql-block"> 在娟子她们养蚕的季节里,我最盼着蚕宝宝休眠的时节,宝宝们有好几天不吃也不动,如果再逢上下雨天,娟子她们也用不着下桑田干活,我便会去娟子的林场,或者娟子来我这里,度过一个白天。我在娟子她们那里,常给娟子和她的小姊妹画素描头像和速写,我让她们背上竹篓,扮着采桑的样子让我画,后来我曾用这些素材在地区文化馆创作了美术作品。娟子和小姊妹们唱歌,我拉小提琴伴奏。我与娟子读诗词,谈李清照和苏轼,也讨论林场发展规划,我不再与她谈及回城的事,她不喜欢不现实的空谈。记得一次娟子她们留我用餐,宰了一只母鸡,又从菜园里拔来新鲜蔬菜、到林子里现采蘑菇……娟子掌勺,我往大灶里添柴火,整个屋子热气腾腾,不一会娟子就做出几样像样的菜:毛栗子炖母鸡、鸡蛋炒蘑菇、香葱烧豆腐、芫荽拌豆腐干……娟子送我回去,总是一直送到清溪边上。</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边林场是清一色的男子汉,有一次娟子来我们林场看我,可乐坏了魏叔和我们林场的那一帮哥儿们,娟子不仅仅在我心里,在他们心里同样是仙女、贵宾。我与魏叔争着掌勺,娟子烧柴,最后桌上摆出过年也难得见到的菜:清炖鲤鱼(清溪里打的)、芦笋烧獐子(山上捕猎的)、辣椒炒野鸡……饭锅上还蒸了一大盆腊肉。每人面前搁一大碗米酒。娟子不能多饮,我给娟子挡驾,魏叔喝多了:“还没有过门,就护上了……”林场一帮人哈哈大笑,连房顶都要震塌了,弄得娟子的脸更加红了。</p><p class="ql-block"> 雨后天晴,太阳西斜了,我送娟子回去。娟子那天过得很开心,一路上哼着歌。我的心七上八下,想借着酒兴向娟子表白,心想,就是娟子拒绝了,日后我也会借酒后失言向她道歉。就要与娟子分手了,我终于鼓足了勇气:</p><p class="ql-block"> “娟子想跟你说句话。”</p><p class="ql-block"> “说什么话 ?”从她眼神里看出已经意识到我要说什么。娟子这次又恰巧站在夕阳的逆光里,红润的脸,眼光迷惘而柔媚。</p><p class="ql-block"> “娟子,我喜欢你,从一开始见到你就喜欢……” 娟子的眼帘渐渐垂下来,从没有见过她那般柔弱。我牵过娟子的手,软绵绵的,娟子依顺着,我把娟子搂在怀里,娟子的头倚在我的肩上,轻轻地啜泣起来。</p><p class="ql-block"> “娟子,为什么哭?”</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可能是憋屈得太久,哦!是阳光刺眼吧。” </p><p class="ql-block"> 娟子看着阳光:“怎么又会是夕阳呢?(我们初次相识便是在夕阳下)”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娟子的脸:</p><p class="ql-block"> “娟子看着我。”</p><p class="ql-block"> 娟子抬起头,眼泪从眼窝顺着鼻梁两侧直流到弯曲的鼻翼,再从仁中的浅沟汇到樱红的嘴唇边,聚在小巧精致的下巴上,我用双手托着娟子的下巴,轻轻地为她抹去泪水。娟子笑了:</p><p class="ql-block"> “看!太阳!” 我和娟子依偎在一起,看着鲜红、透亮的太阳慢慢地从地平线上消逝。(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