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临时工（一）

露珠

从高中毕业到退休，我当过农民、做过教师，还有两段在工厂做临时工的经历。做工时间虽然不足一年，身份还是临时的，但这独特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

如今，在东关古渡的运河边散步，两岸绿草如茵、花木如织，灯光绚丽，河东岸一片高档住宅特别醒目，给运河风光带添色不少！这片土地曾经是扬州解放前的两家半工厂中的“半”家工厂——蛋厂。因为鸡蛋产量的季节性，工厂也基本是春夏两季开工，从而成为半家工厂。工厂用工绝大部分是临时工。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走在运河边上，去蛋厂打工的几个难忘情景却不时的在脑海中浮现！



一、走夜路

74年高中毕业时我16周岁，下放年龄嫌小，就托人介绍进蛋厂做临时工。每天工作12小时，时薪一毛钱。工作两班倒，每天凌晨三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或者下午三点上班。总之，免不了行夜路。

那时凌晨两点十五分左右出门，经市一中门前的观巷，拾级高坡台阶上至泰州路。再向北至东关渡口，一分钱乘摆渡至蛋厂后门。路途的三十分钟是我最害怕的时间，不是怕遇见人，而是怕遇见传说中的鬼。路上遇见有人走路，恰恰是我最安心的。

那时路灯是十五瓦的白炽灯，且藏在大树中，道路上基本是隐隐绰绰的昏暗。有一天夜里去上班行至观巷，迎面走来了一出殡队伍，抬着棺木、扛着白帆、撒着纸钱。街巷不宽，只能站在墙根，面壁砖墙，待出殡队伍走过，衣服已经湿透了。那一天的上班路是我最难忘的。

二、美食堂

蛋厂原来专做蛋白粉和蛋黄粉出口。到了1974年我进去打工时，产品已经扩大到三大系列。分别是蛋粉系列、罐头系列和脱水蔬菜系列。所有成品全部出口。工厂有蛋品车间、空罐车间、实罐车间、脱水车间等，规模相当大。蛋厂还有食堂、幼儿园、医务室、浴室和职工宿舍。印象比较深的是蛋厂食堂的菜卖得很便宜。因为罐头食品种类很多，有午餐肉、红烧肉、红烧鹅等，所有产品的下脚料，都送至食堂。经常有红烧排骨、五香鹅爪翅卖，一毛钱可以买铝制饭盒一盒，三分钱一饭盒炒洋葱。我常常买了带回家，其味道绝美，令人难忘。



三、臭洋葱

蛋厂用临时工最多的是实罐车间和脱水车间。

实罐车间需要人站在封装好的罐头流水线两侧擦掉罐外壳的油水，特别是油，然后进入下一个环节贴纸标签。这一工种手上功夫了得！

脱水车间的产品主要是蔬菜脱水。比如，生姜、大蒜、包心菜和洋葱等。这些都是夏季的主要产品。74年暑假我做临时工的时候，正赶上了大量的做洋葱脱水。机器切出的洋葱丝经烘箱脱水后，有少许洋葱丝焦黄，需要人工将其拣出。我在厂里就做这件事儿。由于脱水洋葱非常容易吸潮回软，所以要求工作环境密闭，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挑拣完成封装。74年的时候还没有空调和抽湿机，于是在七八月的大热天，车间的所有窗户、门都是关闭的，还要再挂上厚厚的棉帘。即使这样防潮，掉在地上的洋葱会回软变烂，散发着洋葱特有的臭味，踩在上面抬不起脚，就像走在沼泽地里。第一天掀开棉帘进入车间不久就吐了。上班穿的一双塑料凉鞋，几年后拿出来穿仍然有浓烈的臭味！



四、正式工

蛋厂脱水车间的拣菜工段，一个班次只有两位正式女工，其余约有四十多名像我这样的临时工。年龄与我相仿，十七八岁。车间内有四张很大的铁皮长桌，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台。桌子中央刚烘烤出的洋葱堆成一座小山，十来个姑娘围坐在桌旁。只见大家撒开一把洋葱，两手并用，左右开弓，眼到手到，焦黄的洋葱飞向两边，剩下洁白的洋葱撸进搁在腿上的铁盘里。每人有工作任务，12小时的工作中没有时间说话，连去食堂吃饭和上厕所都是带跑的。车间里一般情况下只有两种声音，一是装拣好洋葱的铁盘周转时的咣当咣当声，一是正式工验货时的叫骂声。有咆哮的怒骂、有悠悠的谩骂、有荤有素，是时至今日我听过的品种最多、花式翻新的骂法。虽然都不是骂我的，但是身处这样的环境中，心灵倍受煎熬。不过这也让我养成了做事认真谨慎负责的习惯，也算是终身受益了吧！



五、甜歌星

每天12小时的工作虽然单调，偶尔也有很开心的事。我的工作台上有一位姑娘，身材修长，面容娇好，喜欢唱歌，嗓音甜美。她心情好的时候喜欢唱歌，她的歌声给我们每个埋头工作的人的心里注入了一股甘甜的清泉。她特别喜欢唱一首歌：《谁不说俺家乡好》。74年的时候听到这首歌的旋律，简直是醉了。那时，不知道这是63年电影《红日》插曲。现在知道《红日》和《南征北战》一样是描写孟良崮战役的战争题材的影片，由于表现手法等不同，被定为“一株大毒草”，同名小说作者78年才出狱。74年的时候自然是听不到这首歌的，不知她是怎么会唱的。由于我听她唱这首歌特别注意，所以听了三五次以后我也会唱了。不过，我不像她在公开场合下唱。



六、新工种

某一天，师傅安排我到实罐车间的食品前段加工班去支援。实罐车间不仅生产肉类产品，也生产蔬菜类的罐头。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番茄酱。番茄酱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大番茄去皮去籽做成糊状，另一种则是小番茄（现在称为樱桃番茄、千禧的）去皮，整个的装在罐头里。我的工作是用一个特殊的工具（一个如同吸管的金属管前端断面是45度角）将小番茄的蒂去除。方法是将金属管插入小番茄的蒂眼旋转一下，拔出内部的硬质组织。这样方便后道工序给小番茄去皮。

去了以后，我才发现是师傅对我工作的奖励。在那里上班简直太好了。

好处一，工作场地在室外，通风透气。你可以找个树阴坐下，虽然炎热，但不像在挂着棉帘的密闭的室内那么压抑。

好处二，听不见师傅的叫骂声，心情愉悦。

好处三，小番茄市面上没有，可以尝尝鲜。

所以，简直美翻了！



九月是开学季，那时也是动员上山下乡的开始季。所有厂里的临时工都要到社区打证明，证明自己不是下放对象。我当时十六周岁，不到下放年龄，但是社区认为我是潜在的下放对象，不给证明。三个月的高薪临时工不能继续了，我的第一段当工人的经历就此结束。此后，蛋厂的门再也没有跨进去过。

回想当年，东关古渡这里虽是蛋厂的后门，却比正门还要繁忙。许多产品的生鲜原料都是经运河船运的。这里既是厂门，又是码头。除了装货卸货，河边一排许多踩着没膝深水用箩筐淘洗番茄籽的人，岸上站满等待渡船的过客，河中戴着草帽撑着长长竹竿的船夫。好不热闹！

如今古运河除了游船，没有了其他船只，没有了夕阳下船夫撑篙背纤的剪影，没有了装货卸货的吆喝，没有了众多站在水中弯腰的后背，是如此的安详、宁静。可我更喜欢50年前码头的繁华与喧嚣，喜欢她带着浓浓的市井文化的烟火气，喜欢她具有城市工业历史的印记！

我做临时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