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放学后,我和晓蕊在小岭子脚下分路回家。</p><p class="ql-block"> 晓蕊走小岭子下面那条公路。随着几户人家的墙和几块菜地的夹峙,路蜿蜒变窄,到晓蕊家大门口豁然开朗,一对胖大魁梧的石狮子宽蹲在大门两侧。大大方方的凌霄花,热烈地爬满了石墙。晓蕊抬脚迈过门槛,留下一个活泼的身影。 </p><p class="ql-block"> 而我沿着小岭子往上爬。几块黄色的大石板前倾的脊梁,被经年累月雨季时发的大水冲得豁豁牙牙,踏在上面,一点也不滑。我穿着娘给我做的布鞋去上学,别人的鞋子基本是鞋帮子前面穿漏,露出了大拇指,或是鞋后跟磨出洞来,而我的是与脚心相对应的鞋底子位置磨薄,磨破。娘说:“这孩子吃鞋,走路不安稳稳的,不会挑路走,专门挑石头尖硌脚心!”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五月,小岭子深处的林子里飘出槐花的甜香,那香气逐渐变浓,把小小的山村围了个严严实实,懒懒地黏在瓦蓝瓦蓝天空上的几朵云,仿佛也熏染了槐花香。</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灶台前忙碌,我在院子东南角的石桌子上写作业,写的是老师刚布置的一篇作文,题目为“我爱的春天”。“春天是个懒洋洋的女娃娃,她刚睁开眼睛就又睡起了回笼觉。风怎能让她睡着?风轻摇着大树,悄悄发芽;风梳理着小草的发丝,泛出生机;风吹来了细雨,润湿她的睫毛......”写到这里没词了。现在想来很遗憾,我当时坐在春天里,却不知道春天怎么写。</p><p class="ql-block"> 我听到饭棚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地锅里即而飘出一缕缕饭香。我使劲咽下涌上来的口水,继续写道:“我爱的春天是一张新鲜的槐花饼,是一片充满了诗意的槐花香。”</p> <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走过,那片槐花林矮处的枝条上很快就只剩了叶子,我折下几枝拿回家喂兔子。也挑一片大而青绿的,放在唇间吹出哨声。做完这些,再伸手摘串槐花,美美地嚼着,那味儿浸着春日独特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最让我高兴的是,每到这时节,晓蕊也陪我爬小岭子。槐花洁白,高处的累累挑着,中间则一穗穗掩映在绿叶间,低处的就被我们一穗穗摘下来吃了。</p><p class="ql-block"> 槐林把几户人家也遮掩了,但炊烟是遮不住的,没有风的时候,那烟就直直地冒上蓝天,去亲吻一下白云了,可那云窝里没有泛起波澜。</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傍晚,小村的春意被人间烟火,被大自然的气息拌浓了。我和晓蕊吃饱了槐花,晓蕊就往前走,顺着奶奶家门前的那条小路,下一道坡,转过石碾子,和高高的石墙,清亮亮地回了家。</p> <p class="ql-block"> 那次放学回家,坐在灶前做饭的不是母亲,却是父亲,这让我感到惊讶。“我娘呢?”父亲说:“出去了。”父亲正在熬槐花粥,我打开那篇没有写完的作文,又续写着:“我爱的春天是一碗还没喝到的槐花粥。”槐花粥做好了,大姐拿来铁勺子,给每人盛了浅浅的一碗,放在石桌上。</p><p class="ql-block"> 一棵不知名的花树刚刚开过,结了些咖啡绒般的小疙瘩,那些松动的,像小孩子自然脱落的牙,掉下来浑然不觉,有一个刚好落在了碗里,溅起了粥花。</p><p class="ql-block"> 二姐赶紧去西屋里找来柳条罩子盖上,罩子有点小,有两个碗露着一少半。一个是咸菜碗,一个是我的小铁碗。起风了,傍晚的风有些凉,我把我的小碗挪出来,正准备喝上一口,大姐突然敲了下我的手,警告着:等着娘!</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谁去小岭子上喊喊你娘?</p><p class="ql-block"> 我说:天快黑了,我可不去!</p><p class="ql-block"> 二姐说:你回来!给你块糖,你去吗?</p><p class="ql-block"> 我很快就愿意了。</p> <p class="ql-block"> 小岭子上,我清了清嗓子使劲喊:“娘——家来吃饭了!”话一出口感觉怪怪的,以往都是娘喊我们,见没有回应,我又提高嗓门放长了声音喊了一阵,晓蕊家的北屋里隐约传出我娘和晓蕊娘的说话声。</p><p class="ql-block"> 我不再去喊,就往前走了走,钻进了那片槐林,那林子没有月光,却被自己结出的一穗穗洁白的花儿照亮了,我置身其中,就像穿上了一件缀满槐花的披风,我躺在最大的那棵槐树底下,铺着软软的草毯子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刚开始我听到大姐喊我,二姐喊我,我还听到父亲也喊我。但那花香熏得我迷迷糊糊,不让我醒来,它执着地钻入我的鼻子和口腔,同我一起呼吸,把我催睡。</p> <p class="ql-block"> 最后一个喊我的是母亲,母亲的喊声和他们不一样,“小苦瓜唉——恁这个小苦瓜——恁这是跑哪了?不怕恨狐子把你叼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揉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浑身沾满了草,我一下明白了怎么回事,反问娘:“娘,你去晓蕊家干嘛了?喊你喊不答应,粥都凉了。”娘说:“今天我扳了咱自家的槐花,包了锅槐花大包子分着让邻居都尝尝,到了晓蕊家和晓蕊娘多说了会儿话。”</p><p class="ql-block"> 我看到娘手里拿着块深蓝的粗布方巾,上面还残留着几个槐蕾,青青的花托,裹着黄绿的叠瓣。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娘把蒸的槐花肉的大包子给小岭子上的人家都分了分,娘去晓蕊家时,只剩了两个,娘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送去了。那时物质匮乏,能吃到一次大包子,尤其是加了肉馅的很不容易。娘竟然一个也没给我留,我“哇”的一声哭出来。</p><p class="ql-block"> 到家时,我看见那棵没有了花的槐树,她光秃秃的,但依然那么慈祥地看着我。我低头看见小铁碗里结了一层厚厚的粥油,晚风吹来,摇晃着院子里的树,一低头,三朵槐花落在了碗里。一朵是槐林里的,一朵来自院子里的,还有一朵来自心野,它们共同把一碗粥酿出了最难忘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 风把屋檐下的蛛网吹落了一张又一张,把小燕子垒的泥吹成了粉尘,风把我和晓蕊吹向了不同的城市角落。</p><p class="ql-block"> 风把我们的父母吹得苍颜白发,风把我们姐姐的青春吹向了远方,又试图在我们的眼角留下纹路。</p><p class="ql-block"> 过了些年,我问晓蕊,小岭子上那片槐林还有吗?</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些年,晓蕊问我:你家那棵槐树还有吗?</p><p class="ql-block"> 晓蕊常想起那次我娘送的槐花蒸包。晓蕊说,她当时在推碾,娘递给她一个大包子,只咬了两口,就被帮她一起推碾的小伙伴你一口,我一口,瞬间吃没了。</p><p class="ql-block"> 时光带来了新的面貌,也吹走了一些质朴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风摇着花香,风也吹着落叶。</p><p class="ql-block"> 风裹挟着时间奔跑,风忽小忽大,忽冷忽热,风把我至亲的父亲一步步吹向了地下的村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多少年过去了,世事变迁,风物变换,时间如同翻滚的白浪涌着我们一直往前走,唯有童年深处那缕缕槐香原地起飞,每年春天都会从小岭子上执着地追随着钻入我们的肺腑。</p><p class="ql-block"> 有人问,天下有的是槐花,我为什么独爱家乡的槐花?小岭子上飘来的槐香,为什么总会打败我居住的城市郊外的所有槐花香?</p><p class="ql-block"> 原来,我爱的是暮色四合,亲人一起围坐的槐花;是生长在乡曲之情,朴素日子里的槐花;是扎根在故土,氤氲在旧时光的槐花。</p><p class="ql-block"> 是一伸手,再也够不到的槐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