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小传

黑猫白猫

江西省定南中学 缪以茂

　　一位德艺双馨的山乡园丁，农家孩子“诗和远方”之路的点灯人，传统民俗文化的承继者，内心精神殿堂的守道者……

一

　　前一阵子，我在整理书柜的时候，翻开一本尘封已久的旧书，几张相片映入眼帘——一张是伯父的一寸黑白半身照，另一张是伯父的某一届小学黑白毕业合影，还有一张是伯父与同事的生活照。

这是我保存的伯父的仅有的三张照片。照片已然泛黄，其中毕业合影的那张还遭到书虫的啃噬，已残缺不齐。

　　照片中的伯父，五十岁上下，个子不高，坐姿站姿略略有点儿倾斜；穿着八十年代的中山装，稍显陈旧褶皱；留着中长发，直立中带着蓬松；眼神清澈坚毅，充满深邃的智慧；额头皱纹深刻，写满了人生风霜。

时光荏苒，伯父去世已经30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很久以来，我总想为伯父写点儿回忆文字，但始终不知如何下笔，才能还原这位亲人及乡村教师的真实样貌，一直拖到现在，实在愧疚之至。在纪念伯父逝世三十周年的日子，我要为他作个小传，缅怀故人，致以敬意。

　　如果按照古史为人立传的模式，伯父的传记大概会写成这样：

缪氏求标，别名成标，生于戊寅（民国廿七年）。年少聪慧，勤奋好学，入于私塾。新中国立，就读高小。升入县高，一展鸿才。然命运坎坷，腿疾大作，蹇足难行，乃辍学居家。三年困难，青年丧父。生计所迫，代课闾里。十年浩劫，横遭批斗，发妻远遁，悲苦莫名。教书育人，语数书画，学高为师，德高为范。兢兢业业，似烛如蚕，诲人不倦，遐迩名闻。文化传统，书法联对，研习不辍，颇有建树。联帖文牍，有求必应，人恒敬之，咸称先生。育女教侄，尤重品学，循循善诱，宽严有度。孝敬慈母，兄友弟恭，轻财重义，勤俭持家。待女成婚，亲友相贺。含饴弄孙，齐享天伦。然则造化弄人，罹患重症，不治而殒，年五十六。英年早逝，岂不痛哉！亲人哀悼，乡邻同悲。杏坛化雨，桃李芬芳。仁爱千秋，师魂永存。

在常人看来，描摹一位乡村代课教师平凡的一生，只需区区三百字。然而只有与他共同生活的至亲，才能清晰地感知这位有血肉、有情感、有灵魂的人。

二

　　民国二十七年，在赣南丘陵一个叫“羊经坑”的山坑旮旯里，一户缪姓农户家里，一位男婴诞生在这个贫穷落后的乱世，时值中华民族正处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全民抗战正如火如荼全面开展。

男孩的出世，给家庭带来了快乐与希望。按族谱排序，男孩是缪氏第二十六世，“求”字辈份。祖父为他取名“求标”，寄托了“追求美好”的愿景。这位男孩就是我的伯父。

　　据族谱记载，伯父是众兄弟中的老大，之后有两个弟弟未带成人，直到我父亲和姑姑先后出世。也许是祖父母经历了过两个孩子夭折之痛，希望顺顺利利长大成人，才给伯父取了别名“成标”，于是我从记事起就听祖母喊他“老成”。

伯父自小颇有慧根，天姿聪颖，善于学习。祖父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让伯父尽早启蒙，因本村没有学堂，就将他送到邻村兴隆念私塾。兴隆是祖母的娘家，伯父就住在他舅父家中，周末才回家。

然而这样的学习也被乱世所干挠。据祖母曾经提到过，为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荡，全族人都躲到更渺无人烟的山林去，年幼的伯父就跟着长辈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家庭并不富裕，生计勉为其难。

伯父九岁迎来了弟弟的出生，那是我的父亲；十一岁时，定南县解放，全家人开始了新时代的生活；十二岁时迎来了妹妹的出生，那是我的姑姑。伯父在高小学习的同时，还得帮着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

　　50年代中后期，伯父考入县城定南中学念初中和高中。伯父是第一届高中生，学习刻苦，不仅语文、数学、俄语、物理、化学等成绩优异，而且美术、音乐、书法等艺术也全面发展，还担任学校的文娱委员，深得老师喜欢。如果不出意外，他这位“学霸”将以拔尖成绩升入大学深造，走上一条高光的人生发展之路，改变个人甚至家庭的命运。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读高三那年，伯父突然患上“发风”的严重腿疾，以致足不能行，健康状况堪忧，生活无法自理，只能遗憾地告别学校，回到了农村，成了生产大队中的社员。可以想见，孤独地远离梦想，犹如折翼的鸟儿，当时的伯父是如何的痛苦，直叹天妒英才。

天有不测风云，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由于缺粮，许多村民在这场灾难中丧生，我的祖父也不幸由于饥荒离世。伯父痛失他的父亲，与他的母亲弟妹四人相依为命。年仅十三岁的父亲，毅然挑起家庭的重担，为亲人撑起一片天空。

　　不屈服于命运安排的伯父，为减轻家庭负担，决定克服一切困难，自食其力。生产大队干部看见伯父人才难得，让他做力所能及的文案工作，可以像强劳动力一样拿满工分。眼界和思想都与众不同的伯父，看到大队小学教师数量不足、育龄儿童受教育水平差的现状，萌生了投身教育事业的念头。于是他拖着病体，到公社和县上去争取代课资格。几经周折，终如所愿，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从此扎根乡村，教书育人，任劳任怨，俯首甘为孺子牛，为教育事业奉献终身。

三

　　我们村的小学，每个年级大约十几二十多名学生。受教师数量限制，五个年级的教学，只能按照“复式”班的模式开展——一年级和三年级学生同在一个班上课，二年级和四年级学生同在一个班上课，五年级毕业班单独一个教室上课。

因为只有三位教师，而且常常只有一位公办教师，另两位是代课教师。根据工作需要分配，每一位教师要上两个班三到四个年级的语文或数学，同时兼些品德美术音乐体育历史地理等课务。

　　伯父是一位教学通才。他汉语言文学底蕴深厚，而且汉字书写端正大方，胜任语文学科教学；思维能力强，善于运算分析抽象逻辑，胜任数学学科教学；绘画歌唱功底好，艺术天份高，胜任美术音乐学科教学；品德历史地理自然课，也都能信手拈来。

　　伯父的教学方法得当，课堂引人入胜，教学成绩在全公社（后来的乡）基本名列前茅，得到的奖励数不胜数。我经常见到伯父使用的口盅或手提袋等物品，大大的红色“奖”字十分醒目，那自然是来自上级的奖励。所以在村小，伯父得到了历任所有同事的尊重与信任。

　　伯父的课堂教学与育人，即便从现代素养教育角度来看，也是相当契合的。既严格要求，又很有亲和力；有认真讲授，也多师生互动；读写说思练，板演点评结合；既教知识，更发展思维；既重教书，更善育人。

伯父把学生们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既严又爱。他常说：“在学校里你们喊我老师，出了校门我就是你们的伯伯叔叔。”乖巧听话的孩子都喜欢他们的缪老师，捣蛋顽皮的孩子对缪老师既敬又怕。乡亲们都说：“把孩子交到缪老师手上，我们放心。”

　　每年都有经济困难的乡亲，要求延迟上交孩子的学杂费。伯父常常从本就无多的收入里，拿出一些积蓄帮忙垫付，时间一长，使自己并不宽裕的生活更加拮据。我后来从伯父的记事本中看到许多类似这样的记录：“××年×月×日，××暂借学费×元×角”“××欠学费×元×角”；大部分在其后标注“×月×日还清”，个别仍空白，那自然是难以消账的了。

　　如果哪家村民孩子不上学了，伯父会尽快上门劝学。乡里乡亲的，伯父自然知晓的，哪家孩子是由于家庭经济困难，缴不起学费准备辍学的；哪家因为重男轻女，不让女孩继续上学的；哪个孩子是因为成绩差，自己不想上学的；哪个孩子跟同学闹了别扭，躲避在家的……伯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一个个孩子继续自己的学业，追求自己的梦想。

　　伯父在村小一呆就是一辈子。三十多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每一个家庭而言，往往是教了哥哥教弟弟，教了姐姐教妹妹，甚至是教了父亲教子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全村一百来户人家，没受过伯父教导的家庭，几乎没有。村里的乡亲，对伯父那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提起“缪老师”，没有不点赞称颂的。

更有不少家庭中的少年才俊，在伯父的教导下，考上了中师中专大学，成为了国家的人才，“跳出了农门”“吃上了皇粮”，在那个时代，成了村里人的“明星”人物。

四

　　伯父对自己的教育教学业务，素来十分认真严谨，一丝不苟。

我手头就保存着几本伯父当年写的教案。语文教案，从标题到作者介绍，从教学目标叙写到教学过程设计，字词句段篇章，从拼音、笔画、词语解释、遣词造句，到段落归纳、中心思想、教学方法，无所不包，详尽透彻，写得密密麻麻。数学教案中，案例运算、符号图形、概念方法、逻辑推导、分析思维。从微观到宏观，从归纳到演绎，从个例现象到思维建模，从一般原理到生活生产实际，全面精准，细致入微，清晰生动。这集中体现了伯父紧跟时代的教育教学理念，扎实的专业知识，丰富的教学经验，出色的能力素养，以及卓越的驾驭水平。

　　可惜的是，伯父写的教案本大多没有得到妥善保管，造成不小的精神损失。

我轻轻打开一本伯父83~84年度的成绩登记册。里面登记了伯父所任教年级的成绩：一年级和三年级的语文，二年级和四年级的数学，以及品德、音乐、美术学科，有平时分数、期中分数、期末分数、平均分、及格率等各项，甚至包括请假、迟到、旷缺等情况。所有内容均为圆珠笔、钢笔或颜色水笔手写，还特意突出优秀或及格成绩。两位姐姐和我的成绩赫然就在其中。这样的成绩登记册，以前我见过很多本，现在也只硕果仅存了。

从登记本上看，84年上半年，一年至四年级，学生数分别为23人、25人、17人、14人。虽然每个年级人数不多，但因是“复式班”教学，伯父上两个年级语文和两个年级数学，每天至少四门学科的备课、上课、作业批改……工作量是多么的庞大。

　　伯父对任何一位学生，都是发自内心的博爱。在不堪回首的十年混乱历史中，伯父这位知识分子，曾受到不公正的对待，甚至个别村民的批斗，这对精神上的折磨是无法估量的，而且对他本就不甚健康的身体造成更加严重的伤害。但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与大无畏的信念，坚持下来了。即便是曾经无情伤害过自己的村民，伯父对待其子女的学习成长，同样施以毫无差别的教导。这份博大的胸襟与气度，无私的仁义与慈爱，高尚的品行与情操，在我所见之人中，绝无仅有。

　　伯父非常重视不断学习，扩大知识面，拓展视野，提高理论水平。现在我的手头上还有几本他当年征订和阅读过的教学杂志，如《江西教育》《小学教学》等。《教育学》《心理学》等书籍上写满了笔记，也有不少摘录本。他的博学和钻研，令人钦佩不已的。

五

　　伯父在传统民俗文化的学习应用，尤其是在婚嫁礼仪、应酬帖式、书法对联等方面，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在我的书柜里，保存着伯父几本手抄《应世必读》《大众应用集成》《民间应酬大全》等册子。摘录了有关嫁娶婚庆、诞辰祝寿、乔迁开业、红白喜事、民俗节庆、称呼关系、书信社交等各类礼仪、帖式、对联等日常应酬尺牍，包罗万象，一应俱全。

我在年少时，常见伯父借来此类书籍，认真誊抄，积少成多，终成大全。这些手抄本，密密麻麻，一丝不苟，凝聚了伯父无数心血。

　　乡亲们遇上娶亲呀、嫁女呀、做寿呀、满月周岁呀，诸如此类的喜事，多会邀请伯父做参谋，建议相关礼仪程序，设计活动环节，组织人员安排。至于写请帖，撰对联，做司仪，伯父也当仁不让，忙前忙后，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让东道主遂心满意。东道主也把伯父当座上宾，恭敬地递烟、斟酒、献茶，情意浓浓，宾主尽欢。

　　伯父的书法与对联撰写水平，在邻近乡村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他的毛笔书法应该是师法柳体，对王赵书法也有临摹吸收，自成一体，骨力劲健，字体严谨，舒展潇洒，一气呵成。可惜由于年代久远，伯父书写的毛笔字已佚失殆尽，只能从他的钢笔字中看出些许痕迹。

值得庆幸的是，老屋场大厅里，还保存着若干书写在石灰墙壁上的毛笔字，如“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革命到底，永远革命”等语录。至于其他语录，如“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农业学大寨”等多是黑变体这类美术字体书写，方头方尾，笔画均匀，厚重饱满，庄重大气。

在伯父的书籍或文牍中，偶尔能见到他书写的隶书小楷，蚕头雁尾、一波三折、俊秀雅致，颇有大家风范。

　　伯父不只是抄写对联，还创作了大量对联，尤其是婚联。我保存了不少伯父撰写的婚联底稿，厚厚的一叠，但并不整齐，这是因为纸张绝不统一——有的写在红纸上，有的写在白纸上，有的写在香烟盒包装纸上，有的写在锡箔纸上，有的写在临时撕下来的备课本或作业本纸上，或宽或窄，七杂八色，花花绿绿。我猜想，这应该是伯父在备课、批改或抽烟时，突然来了灵感，随手“急就章”的成果吧。

伯父撰写的婚联，常常把一对新人及双亲的名字嵌入其中，这种形式叫“嵌字联”，让客人一看就知道新郎新娘的名字，远比抄一副普通婚联有意义得多了。如“以心同盟爱情永固，洪恩共济英义久长”“日暖丽华添秀色，阳和美景娥眉峰”“福照全庭占吉庆，运来玉室卜荣昌”等等。这叠婚联稿件，随着岁月的流逝，不少文字已经模糊难辨，当年结婚的对对新人，现在早已儿孙满堂了。

　　每年农历年底的最后几天，是伯父一年中最繁忙的。每个屋场的乡邻，都拿着红纸，让伯父写春联。我和伯父住的那间“炮台楼”房间，桌凳上、床柜上、楼板上，目光所及，摆满了写好但尚未干透的春联，空气中都是浓浓的墨香味儿。我只是偶尔来看看伯父现场挥毫泼墨，并帮忙折叠收拾一下。这样的高强度工作持续四五天，直到除夕，伯父带着我们姐弟几人，一起打着手电贴完春联，才在爆竹声中吃年夜饭。

可以想见，在乡村民间，伯父这样一位精通传统习俗的文化人，会受到多么普遍的欢迎与热情的礼遇。

六

　　伯父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能工巧匠。

伯父父亲那一代人，在木工和竹编方面，大多自学成才，偶尔能从走江湖的手艺人那儿“偷”学到些许技艺，往往受用不尽。伯父悟性高，加上有高中底子，对木工竹编的理解比常人更深。儿时的我常常看到伯父父亲摆弄着各种工具忙活儿——量尺寸，锯竹木，弹墨线，斧劈削，刨板材，凿孔槽，做榫卯，开竹片，剖篾条，抽梭丝，细编织……一件件生产生活用品在他们的手中慢慢成型：木凳木桌木箱木柜木床木桶木甑木勺，竹筷竹篮竹篓竹筐竹椅竹笼竹筛笸箩，等等。有一些竹木物品用具现在都还在使用着，保存着。

　　这些物件，造型多样，有的粗犷，有的细腻，做工精良，美观实用，自然而富有神韵，显示了伯父扎实的木工竹编功底。

更为难得的是，在不少物件上面还绘制着各种精美图画，有稻麦豆棉，表达了人们对五谷丰登富足生活的向往。更多的是花草木石，鸟兽虫鱼，山水云日。有的灵动活泼，栩栩如生；有的妙趣横生，气象万千。有一幅画叫《江山如此多娇》，高山流水，红日白云，墨法精微，壮美雄浑。这表达了作者寄情山水、追求雅致的情感。有的物件集木工、绘画、书法为一体，是伯父“指尖上的艺术”的代表佳作。

　　伯父在学生时代就喜爱绘画，当年学习的范本是《芥子园画传初集》。我也翻过这本书，发现伯父的绘画创作风格与其一脉相承。我上小学那会儿，伯父也教过我们美术课，画些花草虫鱼、山水人物、杯壶瓶盏，趣味十足。

凝视着、抚摸着伯父一件件纯手工制作的物品，那些技艺精湛、匠心独具的老物件，让我感知到岁月的洗礼沉淀，伯父的神韵气质。

　　伯父在音乐上的造诣也颇为不俗。他在音乐课上教我们打拍识谱唱歌，如《东方红》《共产儿童团歌》《学习雷锋好榜样》《二月里来》等等。伯父拉得一手好二胡，曾是生产大队采茶戏团的“主胡手”。我常常听伯父演奏《对花》《睄妹子》《斑鸠调》等采茶调，以及《十五的月亮》《外婆的澎湖湾》《北国之春》等民歌，优美的二胡曲，在山乡上空飘扬。伯父还手抄了不少曲谱，可惜现在已难觅踪影。

　　伯父在外表上看起来比较文弱，但他的多才多艺，体现了对美和生命力的追求，以及骨子里的坚守与坚强。从内心来说，这是一个有趣的灵魂。

七

　　现在回想，自己的人生之路，深深地打上了伯父的烙印。

伯父是我学习的启蒙老师。很小的时候，伯父教我认识的第一行文字就是“我家有八口人”，然后细细说明家庭成员关系。我跟伯父同住一个房间，卧室桌凳上摆满了他的书籍，我就天天翻看小学课本，偶尔有一两本故事书、连环画、思想品德书，不明白的就随时问伯父，他总是很有耐心地向我解释。

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干脆让我跟着伯父住在学校里，随时接受教导，于是他成为我最亲近的人。我看到伯父每天有写不完的教案，上不完的课，改不完的作业，没日没夜，常常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工作到深夜。他身体佝偻着，那被灯光投射在墙上的身影，显得如此孤单落寞。

　　伯父的房间本就狭窄，除了一张办公桌一张床，还摆了一个橱柜，其余地方放了几张学生桌。所有桌柜上都摆满了教科书、参考书和作业本，堆积如山。剩下的空间就更加逼仄了，只够转个身子。

　　冬天冷得不行，伯父不时把双手互相搓一搓，或放在嘴边哈哈气，或在取暖“火桶”上烤一会儿，或在地上跺跺脚，以驱驱寒气，然后继续工作。夏天热得不行，伯父穿着汗衫和大裤衩，左手挥着大蒲扇，右手写个不停，汗流浃背的，还要腾出手来拍打无处不在的蚊虫。就是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我看到一位中年农村教师心中的教育执念。

　　每天下午放学后伯父都要为我布置一份特殊的作业——临摹毛笔字。我得用墨条磨出墨汁，在废报纸上书写，内容有“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等。孩童天性爱玩，我并没有多认真去书写，但在伯父熏陶下，我与书法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

　　伯父的书籍中，我最爱看的，一是《思想品德》故事，如雷锋、张海迪、时传祥、焦裕禄等榜样，“五讲四美三热爱”等行为规范，可以说，《思想品德》塑造了我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为我埋下了理想的种子。二是《民间对联故事》，如对联才子钟耘舫、神童谢大绅、李清照赵明诚、伟人名联、声律启蒙、对联书法等等，充满了趣味性和文学性，让我早早就接触了这种雅俗共赏的民族传统艺术。

　　学习之余，伯父十分注重培养我的劳动意识，比如打扫卫生、生火做饭、提水浇菜、放鸭养鹅；也督促我锻炼身体，哪怕冬天都会催我早起晨练。

　　八九年我小学毕业那一届同学，上初中的升学率是最高的，十六人中只有一人未上；而高分率尤其令人瞩目，“出乡留学”的全乡前五名毕业生中，我是第一名，三四五名也均出自我们新联小学。伯父就是这辉煌教育成果的创造者。

我之所以会走上一条从事教育事业的道路，与伯父也有着莫大的关系。从小受到伯父的熏陶，让我觉得教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神圣和崇高。中考差了那么一点儿，遗憾地与龙南师范失之交臂；高考志愿填报时，我首选教育专业，终于梦想成真。如果没有伯父的引导栽培，对于我这个农村孩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二十多年的教育生涯，我把伯父当成自已的模范，全身心投入其中，实现人生价值。

八

　　我家最艰难的日子，是在“十年动乱”的历史浩劫期间。因为所谓“成份”以及知识分子“身份”问题，我的家庭被“革命”了，受到了不公正的批斗，一家人流离失所，不得不借宿他处。个别与我家向来不睦的人，乘机落井下石，我们的处境雪上加霜，艰难度日。

在此期间，伯父经历了一场不幸的婚姻。因患腿疾，体力劳动和锻炼较少，身体孱弱，家庭经济条件差，伯父已成为“大龄剩男”，勉强成了一门亲事，另立家庭。然而没几年，他的妻子无法忍受贫困的生活与无休止的批斗，不愿与他同舟共济，远走高飞。伯父深受打击，但仍坚定地走着他的教育之路。

伯父独自带着年幼的女儿，生活过得很凄苦。祖母和父母决定，母子兄弟同甘苦共患难，于是两个小家复又团聚成一大家，在一口锅中过日子，一起体味酸甜苦辣。

　　伯父的起居饮食十分俭朴，粗茶淡饭，箪食瓢饮。即便是要出席重要场合，一律还是他那套浆补多年的蓝色中山装，哪怕已经陈旧褪色，也不舍得添置新衣。他也有文化人的小情趣，爱喝几口小酒，喜饮自产的绿茶，会抽几壶水烟。

伯父对我们姐弟妹四人都既慈爱又严格。他教我们学习文化知识，跟其他孩子毫无二致，和风细雨，润物无声，谆谆善诱，诲人不倦，把浓浓的爱播撒进每个孩子的心田。他也教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引导我们养成良好的习惯，诚信谦虚，勤奋乐观，友善包容，尊重感恩，勇担重任，自律自强。当我们犯了错误时，都会遭到伯父严厉训斥。我的头顶上都不知挨过伯父多少记暴栗了，每每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有让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堂姐刚成年就结婚了。为了共同赡养伯父，堂姐夫成为了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员，按习俗称呼，我喊他“哥”。伯父既要做好学校的工作，又得筹备好女儿的婚事，作为东道主，他忙得不可开交，但难掩内心的喜悦。父亲母亲全力支持，让伯父没有后顾之忧。在婚礼这一天，我家以极大的热情招待各路来宾。伯父接受了亲朋好友的祝福，十分开心，难得酩酊大醉一回。

其后两三年间，伯父先后迎接了他的孙子孙女的降生，年过半百的他当了爷爷，更加忙碌了，累并快乐着。学校工作依然繁重，但他减少了住校，腾出一些时间陪陪家人，忙里偷闲，含饴弄孙，同享天伦，老有所乐。

九

然而，这种平凡的日子也不可多得。

一九九四年上半年，我在县高中读二年级。一天，父亲来学校找我，说探望生病的伯父，我心里一惊，心中隐隐不安。当看到伯父的那一刻，我几乎不敢相认。他蓬松的头发已全然发白，胡子拉碴，脸颊深陷，颧骨高凸，精神萎顿。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吃力。

　　我急步上前，握住伯父的手。他的手冰凉凉的，瘦削惨白，青筋突兀，松驰无力，还长了不少黑斑。这是那双写得一手好字、绘得一手好画、拉得一手二胡、精于木工竹编的灵巧的手吗？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伯父”。他使劲睁大了一下眼晴，无神的双目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我，从鼻腔里“嗯”了一下，呼吸更加急促了。

堂哥向我介绍了伯父的病情，原来是“脑血栓”，有蛮严重的，估计最好的结果也会落下半身不遂，得多住些时日。

　　在医生努力下，在父亲和堂哥精心照料下，伯父的病情有所好转，精神状态比刚开始好多了。

一天下午，父亲和我搀着伯父去卫生间冲凉。我扶着只能勉强站立的伯父，父亲用手帕细心轻柔地为他擦洗全身，因为颇不方便，光是脱衣穿衣就弄得浑身是汗。眼前行动不便、瘦骨嶙峋的伯父，让我阵阵心疼。

　　有一天，伯父对我说：“茂儿，你到书店去看看……有没有×年级的辅导资料？”因为口齿不清，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事情交待清楚，急得额头直冒汗，呼吸不定。我赶忙到附近新华书店去找寻，有语文字词句段篇章、数学教材全解这一类资料。我返回去向伯父描述一番，确定之后再到书店购买了一套。伯父斜倚在床头，用颤巍巍的手捧着书看了起来，不时点点头，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伯父还嘟嘟囔囔地说：我都感觉好多了，可以回学校了，我的课现在是谁在上呀？太耽误孩子们了……

伯父自己都得了重病，还在叨念村里孩子们的学习，时时放不下的是教书育人。伯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加崇高了。我内心充满着无限敬意。

　　待伯父恢复稍好些，父兄决定让他出院回老家休养。行动不便的伯父得到全家人的悉心护理。周末有空我就回老家，帮忙做点儿事，陪伯父解解闷。伯父忧愁的还是自己康复太慢，希望能早日返校工作。

他还常常对我说：“茂儿呀，你不用太牵挂我，集中精力学习，多锻炼，身体好好的，争取考个好大学，帮大伯圆上大学梦。”伯父对当年身体欠佳没有上大学这件事一直难以释怀，甚至抱憾终生，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他的侄儿身上。

我忍住泪水，重重地点点头，暗暗地、狠狠地下定了决心。

　　其实伯父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缺憾，那就是“民办”了一辈子，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转成“公办”教师。我猜想，这大概跟伯父的性格有关，他骨子里透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孤傲，遵从内心追求，坚守道德底线，拒绝阿谀奉承，决不世故圆滑，从未随波逐流。

十

　　当年9月，正是开学不久时节，伯父还在担忧自己因病会耽误学生开课，没成想病情突然恶化，陷入昏迷，无法言语，药食不进，意识涣散，只剩下时而粗重时而微弱的呼吸。全家被忧虑压抑的阴云所笼罩。父兄和我晚上轮流守候在他的卧室。

那天早上，我呆坐在伯父床前，凝视着他：削瘦羸弱，奄奄一息，恐怕凶多吉少。回顾伯父的关怀，我心中无限眷恋，又异常难受。

父兄劝我去吃早餐，然后返校上课，否则会担误高三学习。我心中有太多不舍，但还是听从了。

没想到，大家返回他卧室时，伯父竟然就此驾鹤西去了。教了一辈子书的伯父，依然是那么倔犟清高，就算走的时候，也不愿意让亲人们一直守候在身边。

全家人顿时陷入悲恸哀伤之中，慌忙于准备他的后事。

父兄用悲伤的口吻对我说：“茂儿，你前段时间帮忙照顾伯父，陪伴他走过最后的岁月，已经足够尽心了。现在这个事情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影响你的学习备考。伯父在九泉之下会理解你，保佑你明年考上大学。”我再次悲从中来，痛哭不已，在伯父灵前挥泪拜别。

　　我谨记伯父的忠告，更加发奋学习，终于在次年考上了赣南师范学院，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我来到他的坟前，恭敬地呈上大学录取通知书，焚香祭告：“亲爱的伯父，我完成了您的遗愿，将继承您的遗志，教书育人，当一位好老师。”

　　三十年来，清明节至，亲人们去伯父墓前祭扫时，每一次都会把当年最重要的家事向他汇报——

妹妹摆上水果点心：“伯父，您的侄女我升入大学了。”

堂侄儿斟上一杯酒，说道，爷爷，我已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

“伯公，我上小学了，来向您问好。”女儿拜了几拜。

堂侄女献上一束鲜花：“爷爷，我在城市里工作挺好的。”

父母亲扫去墓碑上的落叶，说哥呀，孩子们都长大了，你的孙子也成家了。

“爸，您的曾孙出世了，保佑他健康快乐成长吧。”堂哥姐倒上几杯清茶。

……

　　伯父几十年倾情于教育事业，让家庭的书香气息日渐浓厚，慢慢形成了优良家风——勤俭耕读，仁爱孝义。这不仅直接影响着我们这一辈，也间接影响到下一代。堂哥家、姑姑家、姐姐家、妹妹家和我家，目前一共出了九位大学生，三位教育人，书法绘画艺术人才辈出。这种书香世家的传承，按农村人的说法，叫“有读书的种子”。

　　受过伯父教导的后辈人，有医生、教师、军人、工程师、公务员、创业者，桃李满天下。他们无一例外都念叨“缪老师”的好，以及“缪老师”对他们人生道路的引领。

“三尺讲台两袖清风育桃李，四季沐雨一支粉笔写春秋。”伯父在山乡小学，代课三十余年，默默无闻，淡泊名利；负重前行，甘为孺子牛；百年树人，化作红烛人梯；传承文明薪火，弘扬传统文化。他用青春和才智，用奉献与坚守，为两代农村孩子描绘着诗和远方，铺就一条条成才之路。他如莲荷之出淤泥而不染，甘于师者清贫，绽放人生芳华，厚泽一方教育沃土。伯父的精神遗产，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假期我回到农村老家，四处闲逛。老房子的大厅，伯父书写在墙壁上的伟人语录，散发着年代的气息；他制作精良的木工竹编，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荏苒着远行的时光；他阅读过的高中课本，认真书写的作业，叙说着一位追梦人的向往；一本本教材教案、笔记尺牍，记录着这位教育人的文化传承。

　　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引导着我漫行至村部，这里原先是我们就读的小学，尚有一座老房子，曾是我们的教室，已尘封多年。缕缕阳光透过窗棂，映射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老屋内设隐隐绰绰。

朦朦胧胧中，我似乎看到，孩子们端正地坐着，双眼盛满对知识的渴求，对未来的希望。一位面容清瘦、目光严厉的中年教师，正努力挺直佝偻的身体，执一教鞭，点着黑板，清亮的声音在老屋中回响……

※※※

（注：若干图片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