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姐走了,葬于云山。</p><p class="ql-block"> 名为“云山”的山,在湖南的武冈、广西的德宝等地都有,北京人甚至把团结湖公园的一座用石头堆砌的假山,也叫做云山。我不甚了解其它地方的丧葬风俗,只知在湘北地区,云山通常是指某家族集中安葬祖宗的山,不见得就是那座山真正的名字。有着这样的风俗,人烟稠密的湘北地区,其每一座山都有可能是某个家族的云山,好似那连绵起伏的丘陵,是由各家各户的云山紧密相连而成的。为了避免含混,人们还给每座云山冠以某个家族的姓氏,以此示人,哪座山是哪家的云山,哪家的祖宗葬在哪座山的里头。</p> <p class="ql-block">姐躺着的那座山,是当地何姓家族的云山。何姓是当地的大姓,一代一代的何姓人这么叫,外姓人也就跟着这么叫,久而久之,当地人便都把那座山叫做云山了。</p><p class="ql-block">相传,当地何姓人的祖先是在清初从江西来到云山的。现周边十里八乡的何姓人,都是云山开散的枝叶。那时的湘北丘陵,地广人稀,那支何姓人的祖先千里迢迢而来,择云山脚下而居,可见那时的云山,是美丽且丰饶的。</p> <p class="ql-block">俗话说:傍山吃山,临水吃水。几百年来,那支何姓人就祖祖辈辈傍着云山过活,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上世纪七十年代,山下人口骤增,云山养活不了那么多人,便被开垦成了山地。山地种过一些年的油菜和棉花,末了变成了桔园。</p><p class="ql-block">如今,在山上刨食的何姓子孙大多已经远离,桔园也就一年比一年稀疏。园里的草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想听几声狗叫鸡鸣,都只能在远处吹来的风里,当年人畜暄闹的场面,已成了遥远的曾经。云山,人气散淡了,阴气便浓重起来,即便在茑飞草长的时节,也是一幅死气沉沉的样子。</p> <p class="ql-block">1959年至1962年,是新中国建国后最困难的时期。大面积的自然灾害导致全国性的粮食紧缺,成千上万的人因营养不良患上了浮肿、肝炎等疾病,饿死人的情形全国各地都有,就连中南海人家,也过着食不饱肚的日子。现在上了年纪的人所说的“过苦日子的时候”,就是指的那个时期。</p><p class="ql-block">实际上,那样的苦日子远远不只三年,前前后后加起来应该有十来年,只是那三年尤为困苦一些。我出生在1966年,都经历过吃糠咽菜的日子,姐是1955年生人,可以说是苦里生来苦里长。虽说那时的同龄人大多如此,但我们兄弟姐妹多,母亲又体弱多病,姐身为长女,从小就得为父母分担家庭重担,自然就比别人造孽很多。姐个头小、体质弱,五十多岁就多病缠身,最终早早地离开人世,与她儿时的生活境况有着很大的关系。</p><p class="ql-block">有人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姐,就是那种不幸的的人。</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农村,大多重男轻女,女孩子上学的很少。姐读过小学,在村里算是有点文化的人,若有点社会关系,是完全可以在公社的供销社、大队的代销店当个售货员,或者在公社的油坊、茶场干点什么事的。姐有个闺蜜,也是小学毕业,就在大队的代销店干过很多年,后来嫁给了一位民办教师,一辈子的日子,都要比姐过得好。</p><p class="ql-block">不过,姐读的那点书,也排上过用场。她出嫁之前,学裁缝、在生产队里当记工员,都是凭的那点文化底子。生产队的记工员,类似于大队的会计,体力上要比整天下地的人轻松许多,但凡有点文化的人,都会一门心思的惦记。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没有捞过任何好处,安排姐当记工员,应该是他仅有的一次以权谋私。</p><p class="ql-block">过苦日子的时候没被饿死、读完了小学、学过一阵子裁缝、当过两年记工员,便是姐成长岁月里的高光时刻。姐离世的前一些日子,说道起这些事,惨不忍睹的病容里都会露出浅浅的笑。那浅笑着的病容,如一潭浑浊的水,让人一走下去,瞬间就会被淹没。</p> <p class="ql-block">姐有过两次婚姻。头次出嫁时,应该才满十八岁。那时候的农村女孩,这个年龄出嫁,算是不迟不早的。对方是我们隔壁村子里的人,读过一些书,身体没毛病,模样也还端正,两个姐姐都在县城工作,在很多人眼里,算是百里挑一的好人家。对这户人家,父亲和母亲很是满意,可姐却高低不从。</p><p class="ql-block">姐之所以不从,一是觉得对方性格不太开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再就是对方皮肤太黑。农村里的人,一年四季风吹日晒,一色的黑不溜秋,白皙的皮肤是极稀罕的。在他们眼里,白便是净、是美,甚至有“一白遮百丑”之说,以致男女青年择偶,都比较看重对方的肤色,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才会明白两口子过日子,重要的是油盐柴米,再白的皮肤也当不了饭吃。</p><p class="ql-block">姐执拗过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嫁了过去。一年后,姐便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家人两代单传,添个男丁,姐应该是对得住人家的,但这并没能给姐带来好运。外甥还只有七八个月大的时候,那个男人便和姐离了婚。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们闪婚闪离的原委,只知道起初是姐看不上他,末了是他抛弃了姐。在这短暂的婚姻里,姐就像冬天原野上的一片叶子,先是被一阵风吹过去,紧接着又被另一阵风刮了过来,飘来飘去都由不得自己。</p> <p class="ql-block">姐再次回到娘家居住,是那年的深秋,接下来便是寒冷的冬。那年我七八岁,已是可记事的年龄。记得一有空,姐就拉着我往隔壁村子里跑,躲在那户人家的竹园里或围墙边,眼巴巴地等待小外甥的出现。那情景,好像小外甥是个私生子,姐是那见不得人的母亲,又好像姐已经把孩子送了人,再也不适宜看望似的,让人泪目心碎。</p><p class="ql-block">那个冬天很冷,摇篮里的外甥一次也没有出现,只能偶尔听见他咯咯的笑声或哇哇的哭声,可怜的姐,就在他的笑声里笑着,在他的哭声里哭着,好久好久都不愿离开。一些年后,我读泰戈尔《最遥远的距离》,感觉那时姐和外甥的距离,也算得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p><p class="ql-block">姐在夫妻离异、骨肉分离之痛中,熬过了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次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改嫁去了云山。</p> <p class="ql-block">姐在云山的家,在山的东南角。起初一面傍山,其它三面临着稻田,不久那面山被开垦成地,姐的家就完完全全被田地围困住了。每次去姐家,她都是在田地里忙忙碌碌。现在回忆起姐在云山的日子,都感觉那时她不是嫁了人,而是嫁给了那片贫瘠的土地。</p><p class="ql-block">姐夫家是云山周边有名的困难户,条件比我们家还要差一截。在那个凭劳力换取工分、凭工分发放钱粮的年代,家里是年年超支,经常性地吃了上顿没下顿,直到姐夫和姐独立门户,姐才勉强不为吃饭的事发愁。</p><p class="ql-block">和天底下的女人一样,姐也是个爱美的人。出嫁前,我们家的条件尚好,姐每年都可以穿上新的衣裳,但改嫁到云山之后,姐就很少穿新的衣裳了,哪怕自己会一些裁缝手艺,也舍不得花那扯布料的钱。每次回娘家,姐都会精心打扮一番,似乎想让娘家人放宽心,她在云山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我们每次去她家,见到的却是衣衫褴褛的她。</p> <p class="ql-block">姐夫家的祖屋,是栋三房一偏的土砖瓦房,一家十来口人,就那样挤挤挨挨地住在一起。两年后,姐盖了三间土砖房,虽说有了自己的小家,但那房屋比那栋老屋还要简陋。土砖很不规则,砌得也不平整,满墙的缝隙抹着黄泥,很像打满补丁的旧格子衣衫。瓦片烧制得半生不熟,看上去灰不灰、红不红,如一块染色很不均匀的粗布,皱皱巴巴地铺在屋顶。檁子是五花八门的杂木,椽子的厚薄宽窄也不划一,一眼便知是东拼西凑拢来的。屋内阴暗潮湿,地面凹凸不平,摆放一张桌子,都难以摆放平稳。整个房屋,只有街沿一角的那块青石,有点大户人家房屋的元素,在有阳光的日子,反射出一束光亮,给姐一丝希望和温暖。</p><p class="ql-block">姐在这简陋的屋里,住过十好几年。那些年里,村里很多人家都盖了红砖瓦房,有的甚至还盖起了楼房,姐那么勤劳节俭,怎么就盖不起红砖瓦房呢?个中的原委,让我想起了小溪与河流。小溪之所以永远是小溪,那是因为把每一滴水都毫无保留地给了河流,河流之所以源源不断,那是因为汇聚着无数条小溪。如果不是时常资助双方的弟弟妹妹,姐也是可以住上红砖瓦房的。</p> <p class="ql-block">我们小时候,父母的心思全在田地里头,姐不得不帮替母亲,照看好弟弟妹妹,带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出嫁之后,也是心挂两地、肩挑两头,隔三差五地回娘家帮助干活,给弟弟妹妹买这买那。那时农村生活很苦,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鱼肉,可每次去姐家,她都会拿出最好的东西款待我们,顿顿都有鱼肉。我在乡镇读初中的时候,几乎每周都会收到姐托人带给我的一大瓶炒肉。那炒肉,夏天和着辣椒,冬天则和着榨菜,既可口又下饭,其味道至今还残留在我的舌尖上。姐的身高只有一米五五,我却长到了一米七一,在同龄男人当中算是中等偏上的个头。有时候我真的这么想,我的身高中,有几公分是姐给我的。每每想着,都觉得羞愧难当。</p><p class="ql-block">1984年的夏天,是我人生最难忘的一个夏天。那个夏天,田里的稻子沉甸甸的,我也考上了重点大学,一家人都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前的那些日子,姐白天忙着收割,隔两天就会回来一趟,问我的录取通知书什么时间到,估计会考一个什么样的学校,似乎参加高考的人是她而不是我。云山离我们家,隔着一个叫“花庙”的村子,姐跑一个来回,有十好几里的路,而且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和山路,路上还要经过好几处阴森森的坟地。</p> <p class="ql-block">姐从小心灵手巧,女红手艺很出众。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做布鞋、补衣衫是把好手,但绣花、针织却不怎么在行。我从小穿戴的手套、围巾、毛衣、鞋垫均出于姐姐之手。</p><p class="ql-block">我是1984年上的大学。为了让我体体面面地走进城市,父亲和母亲按公社干部和公办教师的衣着标准,在县城扯了好几色的“的确良”布料,请村里最有名的裁缝,着实忙活了一些日子。当我全身一新地走进校园,看到满园的文化衫、牛仔裤、皮鞋或白色球鞋,才发现自已是那样的异样,感觉从头到脚都与那座城市格格不入,唯独姐为我织的那件毛线背心,吸引过一些同学的眼球。那件毛衣,以浅灰打底,有橘黄、豆灰两色条纹,柔顺而富有弹性,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寒囧的日子。结婚之后,我和爱人都还抢着穿,而且抢了好些年。</p><p class="ql-block">40年过去了,姐当时在煤油灯下为我织毛衣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她边织毛衣边对我说的话也能清楚地记得:“弟弟,这可能是姐为你织的最后一件毛衣了。你上了大学,就是城里的人了,毕业后还是国家干部,姐给你织的毛衣啊,你到时就不一定看得上了。再说,有了女朋友之后,想给你织也轮不到姐了。”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已记不住了,但那件毛衣,的确是姐给我织的最后一件毛衣。</p><p class="ql-block">姐走后的这些日子,我一想起姐就会想起那件毛衣,想起那件毛衣就会翻箱倒柜地寻找,最后发现,那件毛衣已经和姐一样,永远地离开我了,无论我怎样寻找,都再也找不回来了。</p> <p class="ql-block">在兄弟姐妹当中,我是最幸运的,也是最幸福的。当年,兄弟姐妹众星捧月般地供我读书,参加工作后,我也不得不像月亮一样,去照亮每一颗星星。让他们离开山村、走进城市,便成了我沉重的使命。</p><p class="ql-block">90年代初,农村和城市仍隔着高高的屏障。农村人进城,只有读书和参军两条路子。农村人想弄个城市户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是打份零工,都得托很多的关系。时至今日,我都很感念我所工作的企业,也很感谢我的同事们、朋友们。因为有着他们,我的兄弟姐妹两手空空来到城市,才得以安身立命。</p><p class="ql-block">兄弟姐妹中,最先随我进城的是妹妹,第二个便是姐。姐进城的时候,也就四十出头。那时我两口子工作忙,女儿无人照看,自然就想起了姐。姐进城的头两年,人在城里,心却在云山,直到姐夫和外甥都进了城,在城里买了套二手房,她的心,才真正在城里安稳下来。</p> <p class="ql-block">姐在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八年。这期间,她一直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是给这家带孩子,便是给那家搞卫生,过着逆来顺受的日子。可是再苦再累,姐也觉得比云山好。姐住的小区很普通,几乎没有花花草草,姐的笑脸,便是小区最美的花朵。</p> <p class="ql-block">姐长期失眠,几乎全身是病。免疫力下降导致的经常性大面积口腔溃疡、子宫癌、糖尿病、肝硬化、胃静脉曲张,最后是肝肾综合症。每种病,都是要命的病。每次做手术,她那干枯的手,都像鸟爪抓树枝那样紧紧地抓住身边的东西。</p><p class="ql-block">姐的最后一年,完全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和她同住一室的,都是和她有着相同毛病的人。那一年多时间里,姐躺在病床上,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呻吟着进来,而后有无声无息地出去,如一头头待宰的羔羊,惶恐不安地等待着那个不会太久的时刻。</p><p class="ql-block">姐自知来日不多,便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把与亲人的每一次见面都当是一生之中的最后一面。每有亲人看望,她都会依依不舍,总把头扭向门口,目送着他们出门,直到脚步声远了,一丝都听不见了,才把头扭回来,开始默默地流泪。仅ICU之前,我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生怕那一眼,会是最后一眼。在那鬼门关口,回家过了最后一个春节。腊鱼二十八,霸蛮接她回家,吃了一顿年饭。</p><p class="ql-block">人生无常,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最后一天和最后一次。姐最后一次笑,最后一次见到太阳。这太阳,曾经把田地晒得烫,把姐晒得汗流浃背,可姐的最后一刻,却是那样的柔和温暖。</p><p class="ql-block">姐走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父亲抱抱她,是不是想着父亲用双手把她接到了这个世界,最后用双手再把她从这个世界送走。似乎是想躺在父亲的怀里,像她小时候父亲拍打着入睡一样,也在父亲的拍打中安详离去。看来,人年纪再大,也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在生活无助、生命垂危的时候,很需要父母的温暖的怀抱。</p> <p class="ql-block">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世界上悲伤的事多,一个大男人,在漆黑的夜里,默默地流泪,那是极度悲凉的。姐在住院的一年多时间里,一要做手术,就打电话给我怕,一难受的时候,就打电话说吃亏,说疼,求安慰。我心疼着,泪流着,有时长达十多分种,从不主动提出挂电话,你能把疼痛和恐惧传递给我,我能分坦,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p><p class="ql-block">人活着,真的就是一口气。一口气喘着,就在人世间,一口气没了,就到阴曹地府了。姐走的那天,我正在湘潭学习。哥打电话给我,说姐不行了,我便立马告假往回赶。刚上高铁,又接到弟弟的电话,说姐已经走了。那一刻,我旁若无人的流着泪,一幕幕地回想姐生前的点点滴滴。尽管我早就知道姐不久于人世,有时看到她生不如死的样子,甚至希望她早点离世。可姐真的走了,却是无比的神伤。</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父亲最爱用“钱是人的胆,子是父的威”这句话来告诫和勉励我们。父亲只读过两年私熟,是怎么也总结不出这么精僻的人生格言的,这句话,应该出自某位先贤。不管这句话出自何人之口,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激励着我一路前行,可姐却一生都在“因缺钱而胆小,因胆小而缺钱”的怪圈里兜兜转转,过着紧巴巴的日子。</p><p class="ql-block">姐自知寿命不长,所以没买社保,去世前的好些年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一切开销都得靠着儿子。当然,我手头宽余的时候,也会多少给她一点,但她每次都是百般推辞。有一天,我打完麻将后去医院看望她,为了哄她开心,便把微信里仅有的四千多元钱全都转给了她。虽然那天我输得很惨,但怕她推辞,只好骗她是打麻将赢的钱,并拿过她的手机点了接收。这四千多元钱,姐一分没花就走了,但我那天的谎言,却是我说过的最美丽的谎言。走了以后,积积攒攒了8万多元,正好办完自己的丧事。姐总是把幸福向后推延,结果一生都没得到幸福。</p> <p class="ql-block">姐一生清贫,她的财富便是有两个好儿子。她的两个儿子从小就很懂事、很独立,学习工作都不需要姐操心,大事小事都顺从着姐。对于传统的孝道,现代人普遍感觉孝易顺难,但姐的儿子,“孝”“顺”二字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可以说是有口皆碑。</p><p class="ql-block">姐走前住院的一年多时间里,大儿子远在外地,小儿子便全天候承担起护理重任。姐喊疼,他就按摩;姐说怕,他就安慰;姐不吃不喝,他就呵哄;姐哪里弄脏了,他就洗擦。端屎端尿、洗澡洗衣……,什么都干,而且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句重话。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千百年来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但姐的儿子却成为了这普遍中的个别,在医院里、家人中、朋友圈都传为佳话。</p> <p class="ql-block">姐的丧事,是在县殡仪馆办理的。那个大厅,是那儿最大的厅。据说老县长去世后,也是用的那个厅。姐一生位卑,无论在乡下,还是后来进了城,都觉得比别人矮上一截,直到死后才风风光光了一回。姐活着的时候总是失眼,但在那个厅里却睡得很好,任凭亲人们怎么哭唤,她都一动不动,一幅要把几十年的失眠弥补回来的样子。过了三天两晚,云山来了一群人,把姐抬上了通往云山的灵车。</p><p class="ql-block">通往云山的路,是我们一家人走出山村的路。这些年来,我们有过无数次的来来回回。每次走在这条路上,都那么多身轻气爽,可这次送姐回家,心情和脚步却是那么的沉重。车到了村口,姐被换上了灵轿,被那群人抬着,在村子里兜兜转转了好一阵子。那天的太阳弱弱的,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灭似的。在那弱弱的阳光里,姐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永远地躺在了她一心想逃脱的那片山地。</p> <p class="ql-block">姐躺着的地方,曾是姐家的菜地。那块地,在云山的东坡,离姐当年的那栋土砖瓦房,也就三十来米。姐去世的前几天,专门和我说起过她死后安葬的事,明确表示不愿意葬在云山。我琢磨姐的内心,无非是云山比较荒凉,再就是云山给了她太多的苦难,可姐至死也没能摆脱陈规旧习的羁绊。对此,我感觉特对不住姐,没能帮她实现遗愿,好在阴阳先生说,阳间的荒芜地,就是阴间的繁华地,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p> <p class="ql-block">有人说,普通的人,走了就走了,就像冬天树上残存的叶子,不知道哪阵风来,就悄无声息地落了,连树都会觉得不痛不痒。在别人的眼里,姐是极普通极普通的人,可在我的生命里,尤其是在我的情感世界里,姐永远都是难以割舍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常言道:哥是半个爸,姐是半个妈。我有哥、有姐、有弟、有妹,而且还有两个姐,是多么的幸福和完美。我时常感觉,父母是我的天和地,兄弟姐妹是我的东西南北和春夏秋冬,可二十七年前二姐走了,十三年前母亲走了,去年大姐走了,最近父亲也走了,我成了没爹、没妈、没姐的人,忽然觉得我心灵的时空,少了一个季节,塌了一方水土;我余下的生命旅程,少了一些去处,褪了一种颜色。在对他们的悲思中,感到一阵阵的悲凉。</p> <p class="ql-block">我很喜欢散文,尤其是情感类散文。喜欢读,也喜欢写。每一位亲人去世,我都会写上一些文字。虽然写作的时候悲不自胜,甚至是字一行、泪一行,但我觉得很有意义。当年,姐节衣缩食资助我读书,我理当用所学得的文字,记叙她不平凡的一生,让她的子子孙孙知晓她、记住她,让她永远活在这一行行活蹦乱跳的字符里。我是真的希望,哪一天我不在了,也有人这么用心地写我。</p><p class="ql-block">我很感谢那个叫达盖尔的法国人,他发明的照相术嵌入到手机之中,让我仍然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姐的容颜、听到姐的声音。姐走后的这些日子,我一想起她,就会看看她生前拍的那些照片和视频。看着看着,仿佛姐依然活着,在对我微笑,在和我说话,仿佛姐弟俩只是各处一地,并没有阴阳两隔。</p> <p class="ql-block">释迦摩尼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防不下。”这八苦,姐是苦苦都有。</p><p class="ql-block">姐生在国家最困难时期,从小缺吃少穿,生来就苦;不到六十岁就多病缠身,想吃而不能吃,想睡而睡不着,受尽病痛折磨,死的凄凄惨惨,“老苦”、“病苦”、“死苦”这三苦相伴相催,楚楚可怜;结婚不久就骨肉分离,想见见不着,想爱爱不了,这样的“爱别离”,曾经让姐目断魂销;对生活所求不高,但不如意者仍十有八九,一生都承受着“求不得”之苦;在最后的日子里,都还关心着孙女的高考、侄女和外甥女的婚姻,还挂记着年迈的父亲、即将单伴的姐夫和一直陪伴着她的妹妹......,带着若干个不舍、若干个“放不下”依依离去。</p><p class="ql-block">姐走后的这些日子,我时常思考人之生死。思考人活应该怎么活着,死最好怎么死去。不管姐活着的时候,怎么累、怎么苦、怎么痛,但她都熬过去了。她已无生之苦痛和死之恐惧,真正到达了天堂。虽然我从小到老都比姐过得好,但我还活着,还在人生的路上跋涉,而且不知前程有多远?前程里还有那些跌跌撞撞?以此看来,现在的姐,终于比我过得好了。</p> <p class="ql-block">姐走后不久,便是清明。清明节的那天上午,天色晴朗,侄儿侄女陪我给祖宗们上完坟,都说想去姐的坟头看看,我毫不犹豫就应允了。按老家的规矩,娘家人扫墓是不适宜的,但那一刻我确实顾不上那些讲究,因为我实在有些想她了。</p><p class="ql-block">外甥前一天回云山给姐上过坟,我们一到云山,就远远地看见姐的坟头有纸花在飘动,好似姐也远远地见到了我们,在不停地挥手。说来也怪,好好的天说变就变,没等侄儿侄女点燃香烛,便有一阵大雨从天而降。雨大如豆,一点不像清明时节的青丝细雨。伫立雨中,黯然地望着那一堆崭新的黄土,我的泪和着雨水不停地滑落。心想这雨,是姐见到我们喜极而泣,还是姐不愿躺在云山而嚎啕大哭呢?</p> <p class="ql-block">转眼间,姐就去世一年半了。不知道她在云山,过着怎样的日子?阴阳两隔,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帮不了她,只能祈求上苍,给姐各种美好。</p><p class="ql-block">我祈求云山的天,永远是四月的天,没有凄风冷雨,没有寒冬酷暑,而是一地地的暖阳、一阵阵的和风、一声声的鸟鸣、一群群的蝶舞和一树一树的花开。</p><p class="ql-block">我祈求云山的地,五谷丰,六畜肥,菜蔬满园,桃李压枝,姐可以衣不愁、食无忧。</p><p class="ql-block">我祈求云山躺着的人,都是姐的友邻,能够与姐和睦相处、亲密往来。</p><p class="ql-block">我祈求云山的夜,都是皓月当空、繁星闪烁,姐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甜甜蜜蜜地做梦。</p><p class="ql-block">我祈求云山的牛不吃姐坟头的草,獾不拱姐坟上的土,蚊虫也不要在姐的坟边嗡嗡地叫,让姐日日夜夜都自在安宁。</p><p class="ql-block">我祈求云山有平整的路,而且有车马直达远方,姐可以脚不沾泥,在山里走走,去山外看看。</p><p class="ql-block">我祈求云山有很好的通讯,姐可以像生前一样,我亲人们聊聊天,还可以看看视频、拍拍抖音,打发她的孤寂时光。</p><p class="ql-block">我还祈求,姐的躯体化作高大的树,头发化作葱茏的草,血液化作清澈的泉,魂魄化作灵动的雾,让我们每次回到云山,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的气息。</p><p class="ql-block">佛说:善良的人,死后会进入天堂。姐一生向善,她躺着的云山,理当是美好的天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