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染江山书千古

周建国

城市有山则灵，遇水则活。惠山深秀苍老，九峰高峙，太湖烟波渺渺，浮光跃金。多少年来，在这青山秀水之间，禅宫佛刹，几经起落，唯有断垣荒树、废苑平畴，而今化为绣阁文轩、重阑曲径，樱花如烟、落红满坡。

你徜徉于湖光山色之间，流连于亭台楼阁之中，可曾细细品味镶嵌在这里的匾额、楹联、石刻？这些匾联石刻文字之隽永，书法之美妙，令人赞叹，徘徊不已。它们犹如“无锡之眼”正深情地注视着你，叙说着这座城、这方土和这片水的过往和背后的故事。

133年前，81岁的无锡知县廖纶偕友畅游鼋头渚“棹舟过此，惊其伟焉，手题“包孕吴越”以张之，别镌‘横云’二字于侧”，这二组书法六个字，深得颜真卿笔意，雄肆稳健，端正开阔，人书俱老。后者概括了无锡太湖苍崖壁立，林木丰茂，云蒸霞蔚，波涛万顷的绝妙风景；前者则站在历史的高度，昭示天下：这里，接纳和消化了至德太伯带来的先进中原文化；千百年前吴越争霸正是在这里展开了金戈铁马的壮丽画卷；这里，正是中华文明重要组成部分——吴文化的孕育之地。

在蠡湖宝界桥西南堍的琉璃瓦牌楼和原横云山庄门楼上，分别高悬着蓝底金字和白底黑字的“太湖佳绝处”横匾，这是文化巨擘郭沫若先生的手笔。

郭老毕生研究甲骨文、金文，年少时就善书能文，书法浸淫于颜真卿、苏东坡、米襄阳之间，最后形成了著名的“郭体”，启功先生评说“唯有郭先生才能有此大手笔，我等不及太多”，冰心先生则说“郭老字如其人，文如其人”。

郭老数次来锡，盘桓湖上，写下《蠡园唱答》《咏鼋头渚》诗篇，以万钧笔力奠定了鼋头渚为太湖佳绝处的核心地位。“太湖佳绝处”五个字与故宫博物院、荣宝斋、绍兴鲁迅纪念馆与徐悲鸿纪念馆等处匾额一样，写得豪放恣肆、跌宕多姿，峻峭急越，欹侧险奇。

《无锡日报》报头也为郭老所书，足见郭老对无锡的厚爱。郭老对太湖鼋头渚的评价不单单是赞美旖旎自然风光的，早在1924年3月，满腹“愁烦”、32岁的郭先生曾游历太湖，望着浩渺的湖水，他的思绪飘散于千年之前吴越的历史境况之中，数天后，他在《炼狱》一文中写下：“啊，范蠡哟，西施哟，你们是太幸福了！你们是度过炼狱生活来的……但在这太湖上只有你们的笑纹，太湖中却没有你们的泪滴呢。”点点吴山、依依湖水，给郭老怎样的心灵洗涤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历史视野与廖知县石刻的意涵却有异曲同工、灵犀相通之妙。于是，他们的学识和手迹犹如点睛之笔“宜与名山同寿矣”。

惠山寺金刚殿上高悬白底黑字“江南第一山”横匾，这是著名画家李可染先生书写的。李先生创作的毛主席诗意图《万山红遍》曾在2015年的嘉德拍卖会上拍出了1.84亿元人民币天价，成为收藏界的神话。殊不知李先生还是一位书名为画名所掩的书法家，他早年精研王羲之、赵孟頫，后参与隶书笔意，创出辨识度高的书体。此匾字体瘦硬刚劲而见厚见重，富有变化而高低不一，五个字似乎巧妙地显现了江南翠山秀峰的天际线。

惠山为“江南第一”典出乾隆逸事，他曾说“入江南境，扬州但繁华，无真山水；金山佳矣，而有戒心；惟惠山幽雅闲静”，他到苏州虎丘见山门悬有“第一名山”之匾，即下旨除去而属意惠山。

匾下有廖纶撰写的“大哉王言，山为第一泉第二；巍然庙貌，祠以教孝寺教忠”联，此联为今人武中奇所书。老八路出身的武先生是军中才子，自小学书不辍，他曾执掌江苏书协18年，书体有魏晋风韵、唐碑风骨。上海解放时，“上海市人民政府”七个大字正出于武先生之手。

茶圣评天下宜茶之水为二十等，判定“常州无锡惠山石泉第二”。王禹偁、梅尧臣、秦少游、黄庭坚和杨万里等文人高士都曾来此品泉，并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苏东坡在《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诗中这样吟唱：

踏遍江南南岸山，

逢山未免更留连。

独携天上小团月，

来试人间第二泉。

石路萦回九龙脊，

水光翻动五湖天。

孙登无语空归去，

半岭松声万壑传。

宋徽宗下旨将二泉列为贡泉，月进百坛。明代才子文徵明在此办茶会，并绘有《惠山茶会图》；明代惠山寺僧普真以竹编风炉煮泉，与王绂、王达等名士品泉唱和，传为佳话。

泉上有亭翼然，亭壁上“天下第二泉”石刻为元代赵孟頫所书。书法史上赵孟頫与唐代颜真卿、欧阳询和柳公权并称为楷书四大家，他是元代书法巅峰一样的存在。

亭东“漪澜堂”横额则为费新我所书，他是一位以左手运笔的著名书法家，写隶古拙，为楷敦厚，此匾行书不受古人羁绊，富有强烈的节奏感和音乐感。

泉庭北侧粉墙上赫然镶嵌径尺大字石刻“天下第二泉”，为清雍正六年时任吏部员外郎的王澍所书。此公十岁学书，从学子到入朝为官，再辞官返乡，一生学书不辍。这五个大字呈颜体风貌，写得筋骨丰满，秀逸端庄，透出庙堂的正大气象。后人将陆羽品泉、苏轼品泉及王澍书泉并称“二泉三绝”。2006年，天下第二泉庭院及石刻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寄畅园是匾额楹联石刻的荟萃之所。敞厅内“山色溪光”匾为康熙所书，概括了园内景色，“玉戛金枞”为乾隆所书，赞美了八音涧的清亮泉声。清代康乾二帝十二次南巡，驻跸寄畅园竟达十四次，留下了许多诗篇和御碑，乾隆还命人绘制寄畅园图，在万寿山仿建惠山园，即颐和园中的谐趣园。

寄畅园第一代园主秦金以祖居地有凤山为由，筑园起名“凤谷行窝”，现匾为海上画派著名画家朱屺瞻先生所书。朱老在百岁之际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画坛佳话。齐白石敬重朱先生的书画，引为知己，为他治印竟多达70多方。此匾古拙天趣，墨厚笔重，溢满高古碑意。

卧云堂是园内主体建筑，始建于万历年间，由园主秦燿“幽人卧其间，常抱白云宿”诗句得名。廊轩悬有宣统四弟爱新觉罗·溥任书的“卧云堂”之匾，字略显拘谨，但还算中规中矩，毕竟有皇室渊源。此处是当年康熙、乾隆巡幸寄畅园时接驾之所，地位在诸厅之上，有皇裔题匾，最是自然。堂内还有刘铁平撰书“朝闻松涛弄谷烟，暮枕碧水抱云卧”联，既贴切又点明了厅堂方位，更得山林幽逸闲静之气。

敞厅东西门洞之上镶嵌“碍云”“侵月”二块砖雕，极古拙意可趣，惜未考知何人所书，因园东可见锡山龙光塔，塔高入云，用“侵”字来形容；园处惠山之东，月过中天即为惠山峰影遮掩，故云“碍月”，深得文士雅趣。园内还收有《寄畅园》法帖200余方，近半由乾隆从御藏《三希堂法帖》中选赐，还有一半系秦家历年收藏的唐宋元明名家法帖，这是无锡一份十分宝贵的文化遗产。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此联为明东林党首领顾宪成所撰。至今东林书院依庸堂、惠山顾端文公祠分别存有著名作家廖沫沙和郭沫若书写的“五声五事”联。

名人书联，是无锡一张闪亮的文化名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曾任人民日报社社长的邓拓到访东林书院，对此联深有所思，回京后写下题为《事事关心》的杂文，收录在《燕山夜话》之中，强调读书要学以致用，关心国计民生。

无锡自古崇文重教，东林书院家喻户晓，其实还有一座二泉书院同样历史悠久，颇有影响。位于惠山听松坊的二泉书院，为明成化二十年进士、一代大儒无锡人邵宝所建，匾额是其八世族孙邵涵初所书，蓝底金字，四个铁线篆字古雅秀丽，布白均匀，文气盎然。名门之后，果然出手不凡。

邵宝自幼聪明好学，博综群籍，史称二泉先生，著作颇丰。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曾授许州知州，任上减民负、正民风、善民生，离任时，百姓夹道欢送。后升任江西提学副史，在白鹿书院修建校舍，亲自开坛讲学。他为官清廉，曾查获一粮官贪赃枉法，此人送上千两黄金以求开脱，遭到邵宝严词训斥，百姓称颂他为“千金不受先生”。辞官回锡后，创建了二泉书院，传播伦理道德，倡导重实际、反浮华的学风。他还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家，以颜体打底，遍涉帖学碑学，我们有幸还能看到书院镇院之宝《点易台铭》四面碑和存于院内的书法铭记石刻，从中感悟他书法的精妙。他说“愿为真士夫，不为假道学”，院内高悬的“真士夫”匾则是清代乾隆十七年进士梁同书写。梁同书初学颜柳，后取法米芾，融会贯通，纯任自然，久负盛名，与刘墉、翁方纲、王文治并称清四家。

同在成化年间，邑人秦旭和其他九位布衣老人成立了“十老社”（后称“碧山吟社”）。秦旭是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的后裔，诗社薪火相传至今。中华诗词协会原副会长梁东说，碧山吟社是当今格律诗坛牌子最老，而且还鲜活地存在并活跃着的诗社。诗社门额为明才子文徵明书（为明代原刻），社内中庭有邵宝手书《跋碧山吟社诗卷》木刻屏、吴昌硕大弟子王个簃“碧山吟社”的篆字横匾，这些石刻、匾额弥足珍贵。

位于宝界桥南堍琴山之坡的茹经堂，是纪念国学大师唐文治先生的地标建筑。门额为陆定一所书，字迹健秀平和，文气隽永。现馆内收有周谷城所书“唐文治纪念馆”匾额，有复旦大学教授、书法大师王蘧常撰写的“大义发群经，独探渊源接泗水；及门遍四海，永留弦诵在琴山”章草联。梁溪文脉，代代相传。

对《红楼梦》有兴趣的人士不妨去鼋头渚观王昆仑旧居。这位国民党元老、从无锡太湖走出去的传奇革命家还是著名的红学家，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写的《花袭人论》《晴雯之死》等文章，蜚声红学界，受到周恩来的赞许，并被带到延安，毛主席看后表示很有新意，应该继续写下去。旧居“七十二峰山馆”由国民党元老胡汉民以篆书题额。馆内还陈列着邓颖超、屈武和于右任先生等题写的匾联。

惠山寄畅园“先月榭”匾则由另一位著名红学家、无锡人冯其庸先生手书，并题有长跋。此榭因“东向，得月最早”得名。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数次提及惠泉酒，他祖父曹寅曾两度游于此，并在《月夜舟泊惠山过秦园》诗中，留下“池影低枝多宿鸟，月明此处却闻泉”佳句，可见无锡与这部奇书也是有瓜葛的。

梁溪历来是风雅之林。历代名人名额名联星罗棋布，熠熠生辉。南犊山有黄褐色巨石居正而立，正面“鼋头渚”三个石刻大字，系清末无锡诗人、“梁溪七子”之一的秦敦世题写。

此石背面“鼋渚春涛”则为清末状元刘春霖所书，时人有“大字颜真卿，小字刘春霖”之誉，一时洛阳纸贵。此公不惟写字好，做人也是一身风骨。东北沦陷后，日本策划成立伪满洲国，溥仪让郑孝胥登门请刘状元出任伪满洲国教育部部长，遭到状元郎训责：“君非昔日之君，臣亦非昔日之臣，岂能随汝而毁我之誉。”尔后，与刘春霖同科的进士王揖唐又出面请他出任伪北平市长，刘公说“当汉奸，没有好下场”。及至被日寇抄了家，他大义凛然地说：“宁当华丐，不做汉奸！”此等人物与风骨实为湖山增色。

在鼋头渚，你还可欣赏到明代文徵明《太湖》诗碑、王问《湖山歌》碑和郭沫若《咏鼋头渚》诗碑。鹿顶山舒天阁前汉白玉照壁“鹿顶迎晖”四个擘窠大字，为中国新美术运动拓荒者刘海粟所书。南京艺术学院前身是建于1952年、位于无锡社桥头的华东艺术专科学校，首任校长便是刘海粟，先生当年在校内手植的雪松至今还在。

不远处踏春亭抱柱联“四季花开得意趣，人生相合有心缘”，由无锡走出去的美国国立艺术学院终身院士、水彩画家程及先生撰书，亭子上方还有他写的摩崖石刻“心”字石。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著名作家赛珍珠盛赞程及为“世上罕有的艺术家”“他是属于世界的”。人们只知他的水彩画是顶流，却很少知道他一生从未停止过中国书法的研习。

此外，鼋头渚还可见著名作家于伶为聂耳在无锡居住并创作《大路歌》的小阁楼题写的“聂耳亭”，李苦禅先生书写的“诵芬堂”及赖少其先生题写的“湖阔鱼龙跃，山阴草木香”隶书联。

而在梅园，你可欣赏民族实业家荣德生书写的“梅园”石刻，民国著名女书法家萧娴、晚清政治家康有为题写的“香海”匾等。现今无锡名胜可考的名人名联不下150联。

儿时去鼋头渚远足，最喜欢登临澄澜堂，建筑面阔五间，规制宏伟，气宇轩昂。放眼望去，远处山横马迹，渚峙鼋头，令人心潮澎湃。

但让我拜伏的还是那块由无锡人、官至清内阁阁丞的著名书法家华世奎题写的堂匾“澄澜堂”。此匾深得颜体之魄，骨力开张，有庙堂之气。心下寻思，如果学书能得此匾一半之意已不可奢望。

五十多年后再临此地，湖水依然澄澈，于学书则依然匍伏堂下。古往今来，物是人非，天地间，唯有江山不老。

撰文：叶建兴

编辑：周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