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农田劳作忙

亭中邀君

“薅草去”是村里人经常使用的一句话，“薅”字的运用无不使人感到劳动人民双手的灵动和聪明睿智的丰富想象。

其实， 薅草是农夫与土地亲近的方式，也是与自己种的庄稼交流的过程。你要弯腰曲腿，蹲着在田间移动，一棵一棵庄稼过滤一遍，用汗水提醒禾苗，有主人保护着，它只管尽情生长。

说薅草没多大技术含量，那只是相对的。对辨不清​韭菜与麦苗的城里人来说，先辨识清庄稼与野草，那才是干农活的第一步。就像豫剧《朝阳沟》里的银环，到朝阳沟，一路上栓宝要先教她辩识庄稼，然后才手把手教它如何锄草。至于像我这从小玩土坷垃长大的，自然知道，薅草这活算是农活中比较轻松的，大集体时，常把这类活指派给计工分少的学生娃和妇女们干。

凡是农活都有一些基本常识和技能。比如这庄稼地除草，一般选择晴朗天气，能把薅起的杂草晒干。薅草又分水田与旱地；方式有锄和薅。草小且密，就用锄头锄；疏且大就用手薅。薅草，首先要辨清庄稼与野草，要认清花生苗与近似的猫眼草、酸浆草的区别。然后要会用揪、抓、扣、拽几种指法。不同的草要用不同的拔除方式。还要会保护腰，应间歇站立伸腰，防止累伤了腰肢。

薅草累人，主要累腰。总想把眼前一块薅完再伸伸腰、直直腿的，可是只干一二十分钟，你就不得不赶忙停下手站起来，不然，腰酸背疼得你只有爬地上的份儿了。

最怕草和庄稼密匝匝连成一片，看得你眼困眼花，一不小心，把瘦巴巴的庄稼苗连草一同拔掉了。只得手指扣个土窝，把庄稼苗再栽上，能不能成活暂且不管，至少减少几分愧疚。

一大早来到我家地头，地里好像下了一场小雨，庄稼和草上都有点点小水珠。大颗大颗的露珠晶莹剔透，圆滚滚地趴在草叶上，好像我稍重的呼吸就会将它惊醒滑落。也许我们真的早了吧，花生的两片叶子都还没有张开，像舞女低首合十的双掌。我被美丽的露珠深深地吸引，脑子里迅速闪出如何才能收集到这些珠珠的念头。我试着用自己的手掌捧一颗露珠，几次之后，真的成功了，当那如童话故事一样神奇的小水珠落入我掌心时，我激动得犹如获得一粒渴望已久的宝石，眼睛紧紧盯着它，生怕那剔透与晶莹一眨眼消失了。观景耽误干活，赶紧薅草了。

前半晌一直都还可以，因为阳光还不是那么烈，草帽我也懒得用，何况，戴上它也就挡住了田野里飘来飘去的风。当太阳在不经意间跳上树头时，整个田间一片金黄，随之而来的就是浑身的燥热。但这时还是可以忍受的，伸出手薅住草茎往上一拽，整棵草就被连根拔起，我习惯把薅起的草棵平放在花生棵上，当有风吹起的时候，它们会摇摇摆摆，似在跳舞。就这样，弯下腰，是一片庄稼和草的碧绿，抬起眼，是高高的天，软软的云朵。望着天空，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我能坐在云朵上看看我家的花生地该有多好啊！

然而，慢慢地，情况就不是那么妙了：太阳开始变得热烈而强势，我感觉自己的额头有汗珠渗出，不大一会儿，当我直起身的瞬间，“啪”的一声，一颗汗珠打在花生叶上，我看见花生叶颤了颤，然后就又静止不动了。有了第一颗，就会有第二颗、第三颗……后来，只要自己的头一晃，立刻会有汗珠甩落，再后来，不甩头，站着身不动，汗珠照样掉。掉在哪一片叶子上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茂盛的花生棵犹如绿地毯一般铺向前方，好像永无尽头，而我的腰已开始酸痛：弯下去不想直起来，直起来就不想再弯下去。风不知吹到了哪里，感觉自己被一团湿热紧紧包围，有些喘不过气而来。这时我脑子里反复闪现李绅的那首妇孺皆知的“汗滴禾下土”的诗来，若不是亲身体会，怎能切实感受出劳作的辛苦呢？汗珠不停地落下，眼前觉得雾茫茫的，有时竟然会有汗珠从眉间跳落，跃过眼睛，顿时视野一片白花花，衣服早已经湿透，贴在身上。但已经顾不得许多，用沾满泥土的手抹一把，继续薅。

长在花生周围的杂草只能用手拔。弯着腰拔草，时间久了，腰就酸得难受。蹲着拔草不仅容易腿麻，花生秧苗的津液很容易沾到衣服上，经常是一晌下来，裤子上屁股后面就沾满了花生津，怎么洗也洗不掉。此外，手指上残留的草汁，只有在不拔草以后，反复地洗上好几次才能消除。

除了花生地外，玉米地也需要薅草，只是，玉米地里薅草就更不容易。因为这个季节的玉米秧已经接近我的身高，站在玉米丛里，瘦小的我显得弱不禁风。我需要蹲到玉米秧下面才能看清草长在哪里，可是蹲下身子后玉米秧已把我遮盖住，田垄里一股股热气直窜向脑门，这下可好，豆大的汗珠直接进入“禾下土”，等薅了一段距离后从玉米丛里站起身，马上觉得浑身清爽，殊不知，外面也是热浪滚滚，只是跟蒸笼一般的玉米丛里比起来凉快得多罢了。

一场大雨过后，高温高湿，田里的庄稼和野草疯长，绿油油的庄稼苗青翠欲滴，蜜蜂、蝴蝶在禾苗间飞来飞去，脚下不时有蚱蜢、蛐蛐突然跳出来。多种杂草混在秧苗中间，贴着地皮长的草，需弯下腰，把草秧拢成一团，再用力往上提，就这样，往往还带不出草根。我因为经常拔不出草根，身后看似全是干干净净、黑油油的泥土，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冒出一层草芽来，所以经常被戏称为“薅草剃头匠”；有的高出秧苗很多，一把攥住草茎中间部分，使劲一拔，连根带出，甩掉根须带出的泥土，放成一堆。一垄地干到头，已经是衣衫湿透。这时，需要再原路返回，把一堆堆拔出的草收集起来，用草绳捆了，有的拉回家喂牛羊，有的扔在地头的沟里沤肥料。这些野草的生命力极强，拔出来如果不收走，得到点雨水就会再次生长。每次去地里干活，拔草，我都对这些长错了地方的杂草心怀歉意。同样是阳光下平等的生命啊，如果它们生长在公园里，将会是何等优厚的待遇！

相对于拔草的劳累，翻红薯秧要轻松一些。看着爬满地块的红薯秧，要提起一根比较粗壮的茎秆，顺藤摸瓜般找到主根，从主根处慢慢提起辐射四周的扎满了洁白根须的茎蔓，使劲抖动，把须根翻朝上面，防止这些须根和主根争夺养料。就这样，也不免会有弄折的红薯秧，回家时拿回来把叶子摘下来，烙菜馍，再剥几个小蒜瓣，吃得满嘴清香。

最热最累的是摘绿豆。头茬绿豆成熟的时候，一般在中伏。下午四五点钟，阳光减弱了一些，地上却处处蒸腾着热浪。挎着篮子，还没走进田里，脸上就爬满了汗珠。站在地头的树荫下总不想进地干活。一株株绿豆秧在阳光下葳蕤着，成熟了的豆荚细细的，鼓鼓的，三个一组呈黑色“个”字形，上面一层细细的绒毛。同一植株上面有成熟的黑色，有正在形成的绿色，还有顶着浅紫色花朵的。摘起来要特别小心，一株一株仔细翻找，不能碰掉花朵。豆荚上细细的绒毛沾在汗湿的胳臂、手上，痒痒地特别难受。总是一边摘一边盼着赶快天黑吧，天黑了就能收工了，回家洗个澡，躺在院里的竹床上，摇着蒲扇，望满眼星光熠熠闪耀，多舒服！

暑期总是多雨。一场雨过后，人们就忙着给庄稼追肥了。地里的玉米顶上长穗了，已经有半人多高，大人们用锄头在苞米根处挖一个小坑，孩子们跟在一旁，端着盛满化肥的脸盆，抓一把丢进坑里，大人们再把土盖上。貌似简单的活，干起来也特别累人。因为人小力气小，盆里每次只能装小半盆化肥，走几米，就要停下来补充。窄窄长长的玉米叶子，边棱锋利，脸上、双臂上常常被划出很多道口子。

小时候从没问过天那么热为何还要去地里，也不太明白薅草的目的是什么，只是跟着父母学，照着他们的样子去做。父母的辛劳我们看在眼里，这其中，我们自己也懂得了收获的不容易。

长大后，出门在外，每每碰见从田间干活回来一身泥土的农村大婶，我会觉得很亲切，因为我的母亲在家就是这个样子。在火车上，一身脏衣，大包小包扛着的，在休息间或者过道里躺着或蹲着的往往都是农民工，我不觉得他们招人烦，因为我的父亲走出家门，也是这个样子。

暑热氤氲，青草疯长。我们无需诗人那样“向青草更青处漫溯”的执着和浪漫，但是，我们需要向青草更青处靠近的虔诚和情怀，即使在如今各种各样除草剂泛滥的时代。我们需要对养育我们的土地心存敬畏，我们需要对赐予我们生命的父母心持感恩。因为，当汗水滚落的那一刻，当腰酸背痛的晚上，我们会明白自己生在何方，长在哪里，我们想要什么，我们应该去追求什么，我们能握在自己手里的又是什么……

如今，机械化作业大大减轻了人们的工作量，打两遍除草剂，杂草就消失干净。自从考上大学，走进城市，就再也没有体验过田间劳动的辛苦。家乡的人们也很少种地了。当年的艰苦生活、劳动锻炼成就了我坚韧、乐观、包容、大度的性格，对后来的工作、生活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苦难是一所大学，教会了我们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那些被汗珠点缀，被汗水浸透的日子，必将成为记忆中闪光的珍珠，点亮生活，照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