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信仰</p><p class="ql-block">中国人大多不爱信仰宗教,只喜欢崇拜“有用”的神。大的神仙,北方的碧霞元君,南方的妈祖,以及外来的耶和华上帝,真主安拉,还有释迦牟尼佛,只要人们认为他们能保风调雨顺,家庭美满,能实现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吉祥的愿望,便是好的神仙。至于活跃在人们心中的林林总总的各路神仙,就更不必说了。</p><p class="ql-block">犹记得孩提时代,在爷爷奶奶家的老房子还没拆迁那会儿,我就常看见一位老太太时常在庭院里焚香祭祀。在石榴树旁边,放一张方正的木桌,四周排开一圈马扎,桌子上摆满了各类饭菜,有炒鸡,有咸鱼,有炒芹菜;仙人身前摆放着一双双筷子,还有盛满腊酒的小酒盅。一位朴素的农家老太太,没有身着华丽的服饰,也没有口念什么凡人听不懂的咒语,双手秉着几炷香,走到桌前,开始轻声念叨各路神仙的名字。仙人们于是就从天上陆续降临,飞到桌边,臀部放在马扎上,拿起筷子,迫不及待要享用凡间农民亲手做的农家饭。吃惯了天上玉盘珍馐的他们竟被这朴素的美味感动得拔不动腿。老太太开始为家庭和子孙祈福,祷词中满含着对家庭美满和子孙幸福的愿望。随后将几炷香插在香器里,任由线香飘出的香气滋润着庭院的空气。</p><p class="ql-block">“孙子啊,出来磕头。”奶奶这么一说,年幼的我就从大北屋里跑出来,来到奶奶身前。奶奶在用木棒挑动燃烧着的纸钱,我看着纸钱的灰烬顺着紫色的烟雾向天空飞去,也有一部分纸灰飘到桌上的饭菜里,飘到酒盅和茶碗里,被打湿后失去了温度。</p><p class="ql-block">幼时的我不懂,便问奶奶:“奶奶,这是在做啥?”</p><p class="ql-block">“这叫‘烧巴’,好生烧巴烧巴让神仙保佑你考个好大学将来当大官!”奶奶回答道。</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和奶奶一起跪下磕头,以一种玩乐的心态,向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仙献出自己膝下的黄金。“烧巴”结束后,撤下来的饭菜和茶水就被端进屋里,当作晚饭来吃。看到饭菜已经凉了,还有沾在菜上的纸灰,我打心眼儿里不乐意动筷子。可奶奶严肃地告诉我:“快吃吧,沾了灰的菜才好。”可能是自那时起,我的心中就种下了疑惑的种子:为什么要这样迷信?所谓的神仙到底在哪?这颗种子慢慢生长,长出的花名字是“鄙夷”和“不屑”,因为班主任老师教导我们要自食其力,而不是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p><p class="ql-block">每到逢年过节,家里少不了奶奶忙前忙后祈祷祭祀的身影。不仅是祭拜神仙,也拜祖宗。过年的时候在大北屋的八仙桌上排上一排祖先的牌位,牌位前面是饭菜,桌子两旁的太师椅被换成了两张长凳。这次光顾家中的不再是神仙,而是祖宗。八仙桌上是祖宗们争抢农家饭的样子,下面的方桌旁坐满了忙了一年终于歇口气团圆的家人们。爷爷和奶奶坐在主位,主持完祭祖又开始主持宴会。线香古典的香气与年夜饭的香味融在一起,伴着寒冬中呼呼作响的火炉,天上的和地上的亲人们在欢笑中度过除夕。</p><p class="ql-block">后来老家的房子拆了,几经辗转,爷爷奶奶搬到了城里我们的旧房。搬进城中后不方便再请家堂,但奶奶主持的“法事”一直没断过。过年时会敬车,在车前“烧巴”,求车神保佑我们家一路平安;在我高考前夕也为我“烧巴”,祈求我能考上好的大学。包括后来我考驾照,参加竞岗选聘,背后都少不了奶奶点起香来求神仙的身影。除了为家人祈祷,每到特殊日子,还会下楼帮着其他家庭摆好供桌,烧起黄纸,看着送给神仙的钱财顺着烟雾飘向蓝天或星宿。夏天时常看到奶奶扇着蒲扇,与邻居家的一帮老太太们其乐融融。她就像一位神秘的祭司,却从不高高在上,用诚实和真情打动众人。</p><p class="ql-block">有一回表哥骑电动车不小心摔倒受了皮外伤,奶奶问后才知这不是第一次受伤。表哥年轻,不当回事,奶奶却十分心焦。她不愿看到膝下长大的外孙伤痕累累,并认为是有什么鬼魂在纠缠着他。于是奶奶身体力行,继续主持“法事”。我听到她的念词充满了对表哥的关怀,写满了对“鬼魂”的愤慨,几欲除之而后快。她从来不图别的,只图一家人健健康康,只图为膝下长大的儿女祈福消灾,只图在旭日和星空下,她心中的神明给予家人最温柔的疗愈与最温暖的抚慰。</p><p class="ql-block">她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却记得每一个当地神仙的名字,却能将祈福的文章熟稔地在口中反复。那声音传进“神仙”的双耳,即便带不来国泰民安,也带来了小家庭与大家族和谐的幸福。每当她闭上眼睛,手里的香飘出的香气便拂过她古铜色的皮肤和脸庞的沟壑,在那一瞬间让她重返青春。这份善良在她青春时代便开始生长,在古稀之年长出参天大树——那是慈祥,也是她的信仰。</p><p class="ql-block">不同的人们有不同的信仰,也许这就是她最虔诚的信仰。我想,这世上或许不存在神,可这在我们看来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就是老人表达爱的最好方式。现在每当奶奶焚起香,我都会静立在她身旁,以这份安静配合她的信仰,在纸钱飞天后,跪在她身旁,用叩首陪她一同祈祷。也许这种仪式总有一天会消亡,但这种信仰包含着的是永不磨灭的精神力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