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西坪（9）：寻找西坪寺

汤春文

西坪场地处遵义南乡，旧属平水里，今为播州区西坪镇。“西坪”之名，从现有史料上看，至少早在明朝就有了，因为清初顺治年间，流寓此间的明朝遗臣陈启相作《西坪寺记》，可见那时就有“西坪”一词。西坪除东边团溪方向外，三面皆大山围合，中间一坦平畴，洋洋万亩，故西坪以“坪”为名，名实相符；古时从湄潭入遵义，其中一条重要驿道就是经湄江与湘江交汇的角口渡进入遵义境，而西坪场正好位于这条古驿道的重要节点上，从东边湄潭、思州、川南、湖广等地过来的人马物资从角口上岸后，一路西行，越过群山峻岭，忽柳暗花明进入了这块大坪地，西坪之名，或许由此而来。明末清初西坪场就已具规模，商行盐号，茶馆栈房，店铺林立，人攘马喧，成为远近闻名的集镇。

此次来游西坪，主要是找寻当年的西坪寺。

说到西坪寺，不能不谈及陈启相。陈启相是平水里文化最重要的开创性人物，其寓居西坪期间曾著文《西坪寺记》，此文被录入《府志》，是现有记述南乡西坪的最早的史料。《西坪寺记》开篇则言，“嵚崎崱屴，梵宇托焉。在湘不以为奇。不奇飞舞，奇坦旷，盖湘原少而峰多，则以少受选焉，宜耳。有地曰西坪，飞舞夹纵，坦旷中铺，亦此之奇？是选，雷之目也”，这段话的大意是：高大险峻之山，常建作庙宇，这种情况在湘江一带（代指遵义）不足为奇，庙宇建在高山上的很多，但建在平原的极少，因为遵义一带的平坝非常稀缺，而高山很多，所以很少选平坝中建庙，此为常理。但这个叫西坪的地方则不一样，左右高山夹从，中间一坦平畴，庙宇却建于平畴之中，确为此间少见。能作此选择的，定是慧目如雷电者。也正是因为偶然读到这段文字，所以心中一直有探寻西坪寺的念头。

想到明贵先生近年来致力于平水里文化的考证研究，对陈启相的研涉尤深，并有力作《一代文脉掌山开》，要探寻西坪寺及陈启相，能得明贵先生相助是最好不过，便和他联系，恰巧他日前刚从省城回遵，遂与之相约成行。

一路上和明贵先生交谈，了解到许多关于掌台山与西坪寺的前世今生——

西坪寺就建掌台山上，但“掌台山”与“西坪寺”之名，当地人很少这样称呼，算是个学名或者官名。掌台山早前叫虎丘，丘上建有草庐为庙，人称虎丘寺，所以西坪寺最早其实叫“虎丘寺”。后来因在山上设坛祭天地，于是人们又称“坛子寺”，这个称呼一直延续到今天。而今虎丘寺（坛子寺）已不复存在，成了西坪小学。早期的寺庙大多兼具学堂功能，由佛院而成学校是很多寺庙最终修成的“正果”，虎丘寺亦然，西坪在明朝末期商旅渐盛，经济的发展必然产生对文化的需求与追求，虎丘寺也就这样应运而成为最早的学堂。追溯虎丘寺办学的历史，早在甲申之变的次年（1645年），流寓新舟禹门寺的明朝遗臣陈戍俭就应西坪士绅力邀来虎丘建寺办学，陈戍俭本明末文官，四川富顺人，因避蜀乱而削发来遵，法号大冶，大冶于虎丘设教，是史籍中关于西坪文教最早的记载；而大冶与其富顺同乡、崇祯进士陈启相相交甚笃，甲申之初大冶曾邀陈启相短暂相聚于西坪，并为其《方外集》作序，后来陈启相应永历朱由榔之诏离遵赴昆明，历数年，悉心辅助竭尽苦辛，然终难挽永历败亡之势，遂绝意凡尘，率弟子又来到西坪，承大冶遗愿在掌台山扩建校舍，办起了当时颇具规模的学堂。陈启相作为当时的“文章巨手”，最后被迫流寓西坪，是偶然，也像是冥冥中的某种安排，于他个人命运而言，是一种不幸，但对于西坪乃至整个遵义而言，却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午后时分，我们抵达西坪集镇北边的文化广场，启超、先华、义江诸友已等候多时。文化广场是对平水里文化历程和文化人物的时空浓缩，里面有陈启相、李先立、陈铁、杨干之、晏香泉等从清初至近现代西坪知名人物的塑像和简介，大家略作浏览，即步行前往目的地掌台山西坪小学。

学校就毗邻场镇的南边。走进校门，就看见右边教学楼旁树有“先师陈启相碑”，碑身不大，简朴，庄重，令人肃然起敬。陈启相学养精深，为当时诗文大家，张为政称其“行文如烈马驭空，游龙戏水，不知其来”，子尹先生称其为“明末文章巨手”，可见其儒学造诣非常人可及。

但陈启相于西坪和遵义文化的贡献，远远不只在个人成就上，更重要的是他打开了西坪的文墨盒子，从而开启了平水里文化的绚丽篇章。陈启相来掌台山后，扩修学堂，大兴教育，自号“掌山老人”，三十年足不出户（其间屡谢四川总督张德地等人相邀），潜心教授，诲人不倦，启蒙了西坪大地，开启了西坪一带的儒学风气，其高足罗兆甡、谈亮等，俱为名重当世的重要文化人，特别是罗兆甡，郑子尹称其为“清初遵义诗人之冠冕”，足见其在当时文坛地位之高，影响之远。涓涓文墨从掌台山喷薄而出，扩散濡染，泽及多代，也润及黔北大地众多后昆学子，在陈启相的带动下，陆续有了尖坡李先立创办的桂香（北山）书院，以及陈家、赵家、杨家、王家等众多的私塾学堂相继兴起，使西坪这个偏远之地一时文墨浓郁学风蔚盛，才有了后来的西坪人才喷涌，进士、举人、硕儒、将军等众星闪耀，俊采纷呈，使西坪赢得了“进士之乡”的美名。平水里文化大放异彩百余年后，才有了后来的沙滩文化，所以莫友芝说：“遵义人才之开，掌山功至巨”，如此高的评价，遵义何人能及？陈启相先生，遵义文化史上的厥功至巨的开拓者，西坪民众如何能忘记得了呢？

走过操场坝，来到一块空地上，明贵先生四顾怅然：“这就是当年的掌山，当年的的西坪寺就在这里，现在已崛起成高大的教学楼了。掌台山称为山，其实有些勉强，看上去也就是略微高于四周平田的一个小丘而已，从这个小丘向北平铺出去，就是西坪场，整个西坪场镇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掌山之名，或是由此而来。”我仔细打量，掌山确如覆掌，但从教学楼四围仍旧露出的石头看，此“掌”上应有石顶，掌上石凸，好似天元一子落于棋枰，西坪场倚掌台而建，既平坦开阔，又有依有凭，确为形胜佳境。“那为何又称为虎丘呢？”在这里执教了几十年启超先生告诉我：“这个小山丘虽不高，但顶上有巨石，石头从山丘东边一直下俯至山脚的水潭边，远看如虎伏状，所以又称虎丘，后来修教学楼，原有的地形地貌虽改变较大，但还依然隐约可见像老虎俯伏的样子。”

站在教学楼旁边的空地上放眼四望，掌台山后倚龙宝山，龙宝后面紧贴着横亘的南岭大山，其正后一山，高大如屏，人称罗家岩顶。

掌台山的右后方，也就是罗家岩的东边，一山崔嵬，有悬石如璧，那就是西坪的地标——大白岩。

再看掌台山左后（罗家岩的西边），三峰兀立，秀插云表，启超先生说那叫尖峰岭。关于尖峰岭，《府志》有述，“尖峰岭，在城南九十里，其东屏障逆水，中突三峰，秀挹百里，翠屏、挂榜、龙宝、香炉诸山，皆分支也”，古人心思细微，以尖峰岭为文笔，称罗家岩为翠屏，大白岩为挂榜，皆形象生动而寓意优美。看来当年大冶和尚择此建庙办学，确是目光如炬，精心选择，绝不是随意而为。同行者忽调侃道：“前人称大白岩为挂榜山，看来是西坪的文峰所系，但这些年无人伐荊，原本巨大的白岩已被藤蔓遮挡近半，如此说来，应该组织人手把岩上的藤子扯掉让白岩亮出来更好。”

操场东边的花池中，有一棵枝罗汉松，苍劲，挺拔，枝叶浓密。先华老师向我们介绍：这棵罗汉松大有来历，1905年清廷废科举倡新学，1906年地方贤达西坪杨氏即捐出其虎丘寺庙产并创建西坪小学堂，由杨典模出任第一任校长，杨任校长期间，特地种下这棵罗汉松以作纪念，目前是遵义播州区现存最古老的罗汉松，也是西坪学校的镇校之宝，由于保护得好，长势还不错。眼前这棵罗汉松，走过了百余年的风雨历程，见证了百余年的峥峥嵘岁月，如今的你，依然如少年般丰姿伟丽，强壮有力，希望你永远青春焕发，雄健挺立。

再往东是一片斜坡，斜坡上古木苍苍，林蘙幽深。“以前的虎丘寺就在这片区域，你看，山门的遗址还在。”启超先生指着近林边一段古老的石梯步对我们说，“当年进山门的大路就在这里，就是从这片林子中间穿过，月牙泉也就在林子下面，大家可以走下去看看。”

穿过幽深的树林，果然见林子边上有白石凸露如虎颌状，巨石下仍有细泉流出，泉口如月牙状，就是当年的月牙泉。

泉上这块巨石，就是当年陈启相冥思研学的地方吧。泉下有潭，当年，先生常立于巨石上，照影清清潭水，忽思如烈马，迎风舒啸，“眼底须眉今略尽，更将忠义向谁说”；忽伫目远望，久久怀想，“偶然凭眺处，无数白云飞”。300多年后的今天，一群后生也寻来此地，他们伫立潭边，追思先贤，不见先生的影子，就连昔日清清的潭水也追随先生而去，只留得满目的水草，在干涸的潭底零乱杂陈，只有潭边苍苍的古木，还一如往昔，凌空孑立。微风拂过，树叶唏嘘，“湘江水冷留痕在”，当年远客在何方？

离开月牙泉走回校园，正值课间，孩子们在操场上追逐嬉戏，一脸灿烂。透过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我仿佛看见了老先生们慈爱的欣慰的笑容，他们中有大冶老人，有启相先生，有典模老校长……往昔如烟，当年的先生们，已化为掌台山的沃土，哺育着一簇又一簇的桃李竟吐芬芳。掌台山，西坪寺，西坪学校，这片贯注了先贤们平生心血的文脉高地，从中世纪的烟尘中一路走来，经历了数百年风雨，依旧文脉不断，而今书声更朗。先贤们的心血没有白费，你们的夙愿早已达成。不是吗，瞧，孩子们阳光灿烂的笑脸，不正是你们深邃的目光中深深的企盼。

临出校门，我们又不约而同地走到陈启相纪念碑前，注目良久。凝目间，眼前不禁浮现起文化广场里先生的塑像来：忧郁而坚毅的神情，睿智而深邃的目光。先华老师告诉我们，这块纪念碑立于2006年9月30日西坪小学百年校庆的当天，立碑之时，大雨倾盆，当时的校长正是他，所以印象非常深刻（他至今还保留着当时雨中场景的照片）。众友闻之，默然不语。谁言天地无语，阴晴风雨，从来就有时有序；谁言世事无情，饮水思源，西坪人一定永远铭记着先生。

沧海变桑田，风物日日新，永恒长存的，只有精神，只有情怀。而今的掌台山，依旧古木参天，蔚然成林。山上的西坪学校，娇艳蓬勃，书声朗朗。

（注：文中“眼底须眉今略尽，更将忠义向谁筹”、“偶然凭眺处，无数白云飞”、“湘江水冷留痕在”等句，皆引自陈启相诗作原文。部份资料取自张明贵《一代文脉掌山开》，特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