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颂

阿谢

学生当年战北江，而今回想意犹酣。师生盛夏游旧地，江静堤固战旗扬。 甲辰年（2024年），广州自清明节前至龙舟水后，一直降雨不停，朋友们都在抱怨旅游出行不便。古语有云“晴耕雨读”，我正好可以值此心无旁骛地为去年年底接受了广州一所大学的邀请，讲述环境设计史的课程专心作准备了。 自开春以来，为了这个课程，我停下了所有的活动安排，几乎每天都在曾为中山大学旧址的中山图书馆里度过，翻阅书本，查找资料，编写讲义。在这段时间里，有如穿过时光隧道，重回五十多年前，年青时期的学生读书生活。 每逢周一图书馆闭馆日，我就会转到沿江路一座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身份历经几次改变，也曾为广东省总工会旧址的建筑里，到六楼近日新开的一家书吧，在寂静的环境中，要上一杯咖啡，继续静心阅读，用心思考。从历史的痕迹中发现历史的奥妙和它给人们的启示。 书读累了，放下书本，捧起那杯香浓的咖啡走出露台，伫立在细雨中稍事休息。倚栏俯瞰，只见流经广州城的珠江河水位高涨，急流浊水穿城而过；举目远望，鸟云下，两岸高楼林立，周围车水马龙，商业繁华，城市安然无恙。 记得我们儿时，沿江路这一带，每逢大水，江水漫上马路没过小腿，孩子们拎着水桶来抓小鱼、捉螃蜞玩耍，回家后总被大人一顿训骂。那时候，也有人以为，浸过龙舟水，可以去除皮肤疾患，也来这里蹚一蹚漫过堤岸的浊水，祈求疾患去除。但依我所见，这是徒劳的。皮肤不好，蹚过这混浊的河水，自然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或许还会加深疾患呢……嘻嘻嘻！今天，这些事已经成为了这个千年古城的故事和我们那一代人聚会时的谈资。连那首“落雨大，水浸街……”的童谣，而今也只成为了在春节晚会上，连表演者都不知所谓的演出了……。 近段时间，常看到央视新闻报道各地大水泛滥成灾，有的地方还出现决堤，军民奋起抢险救灾的事。在向勇者表示敬意的同时，我不由得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依水而建的城市，在大水之年仍然生活秩序井然，城市安然无恙而感到宽慰。 这一天清晨，按预约前往设在沿江路上的专科医院修理牙齿，时间尚早，在珠江河流经的沿江路林荫道下漫步。身后又一天朝阳初升，阳光照射在宽阔的江面上，闪烁出点点鳞光，老奶奶驾驶电动轮椅在江边悠闲散步，垂钓的老翁不为渔获而悠然自得。看着眼前这一幅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不由得让我对这个生我，养我，我伴随着她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逐步成长的城市引发出无限的遐思。 驻足堤岸石栏前，看着身披霞光汩汩流淌的珠江水，我很自然想起了53年前的1971年元旦，我们作为中学生参加由广州市人民政府组织修筑巩固北江大堤大会战的往事。 那一年的元旦，假期还未过完，在家里突然接到学校的紧急通知——马上回校参加大会。那时候，这种事情会经常发生，而且刻不容缓。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一个连队（年级）六个排（班级）300多同学全部回到学校，操场上队列整齐，同学们神情严肃地听着校长作“参加修筑巩固北江大堤大会战”的任务动员。校长在动员讲话中最后一句铿锵有力的话，令我至今难以忘怀——北江大堤是保卫广州城防的最后一道防线，巩固大堤，巩卫广州！以至今天，每当驾车从城西出城，驶上高速公路时，我都会深情地望着那块高高崇立起的“北江大堤”道路指示牌，向它致以注目礼！我们七连的全体师生（时为高中一年级）从校长手里庄重地接过了出征的旗帜，责无旁贷地接受了这个兴修水利，预防灾害，巩卫广州城防的任务。 动员大会之后，同学们马上回家作准备，被褥按军事要求打成背包，向家长要了伙食费、粮票，有的同学还做了炒面，面豉猪肉酱等，细心的同学还会带上蚬壳膏、雪花膏等防皮肤干燥的护肤用品。晚上6时，我们背起背包、拎着水桶等行李，准时回到学校集中。一支参加“北江大会战”的中学生队伍，高擎着出征的战旗，从广州城西最弯弯曲曲的带河路誓师出发，沿着长寿路——文昌路——十八甫——六二三路，一路高歌来到黄沙轮渡码头。嘹亮的歌声，队列行进的口号声响彻城市的上空。到了码头，只见各路学生队伍歌声嘹亮，有如一股股势不可档的洪流涌来，汇集到码头上。水利部门、交通部门、教育部门等都有人在现场组织指挥。原来，这是广州市的人民政府未雨绸缪，在并非险情下，组织的一次修筑巩固北江大堤的重要措施和任务。轮渡码头专门安排轮渡接送队伍到石围塘“广三”火车站；车站里，铁路部门安排了多趟专列将队伍送到三水西南芦苞的“会战前线”。晚上8点左右，我们的队伍到达车站，只见各路队伍有互相拉歌的，有作战前动员的，歌声彼起此伏，群情激昂。至今回想起来，有如电影《英雄儿女》在抗美援朝中，大部队奔向战场的情景，我们也算亲历了一次千军万马上征程的体验。站台上，列车开出了一趟又一趟，到晚上将近10点，我们被安排上了一列“棚车”（当时广三线一般到了节假日增开列车班次时，都会采用这种车厢），列车开动了，同学们在车厢里席地而坐，随着列车前进“哐啷”“哐啷”的声音背靠背地睡着了……。 六月，又是一个荔红蝉鸣的季节。23日，当我课程的最后一节课刚完成，收拾妥当，正准备走下讲坛时，接到同学好友打来的电话，说院子里的苹蔢果（凤眼果）和芒果初熟，也向果农预订了新鲜采摘的荔枝，准备约上几位同学好友伉俪，周日前来欣赏和品尝丰收的成果，再续新春之约。时间拿捏的这么准，可能是他记住了我曾说过，等到23日最后一次课程完成，就轻松了……哈哈哈。电话这边，我欣然答允。也为了向大家表示今年因课程准备的原因，缺席了新春聚会的歉意，特意向只做街坊生意的深巷粽子人，为同学每家订做了两只香浓松化的粽子做手信致歉。 是日上午，同学们与夫人、先生结伴如约而至。推开院门，只见花红草绿，碧草如茵，硕果满枝；树荫下，一张铺着淡蓝色桌布的长桌上，主人精心摆放着鲜花果品，当年他夫妻倆当知青所在农场寄来的新茶茶香扑鼻，茶味甘醇；各家带来的手信摆满一桌，院子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环顾院子，这是二十多年前，我与同学好友在繁忙的工作之中业余打造的，时至今日，景物依旧，毫不逊色于当下。草坪上，黄色的腊石石堆上，竖立着一副我们从船舶旧货市场淘来的船锚，它寓意着作为新中国的第一代人，我们伴随着共和国的巨轮启航，在这艘驶向深蓝的航船上，我们作出了努力，也有过付出。 这里的每一处景物、每一个建筑细部，都浸透了我们的汗水和精工细作的匠心；在这天地方寸中，铭刻下我们同学之间数十年相识、相知、相助的同学情缘和对生活的透彻理解。 热闹一番后，同学夫妇奉上从前一天就开始准备的美食佳肴，并为由于今年雨水太多，荔枝收成欠佳，之前向果农预订的荔枝未能按约送来表示歉意。但大家纷纷表示，在炎热的盛夏酷暑，能安坐在寂静庭院的树荫下，享受着近山吹来的凉风，在硕果纷呈的院景中暂作景中之人赏景品味，已经足矣！ 茶余饭后，面对自开春以来连月不断的降水和电视新闻报道的多地方出现水灾灾情，大家的话题很自然地回忆起我们中学生时候，响应号召，未雨绸缪，义务参加修筑巩固北江大堤大会战，兴修水利的往事。 大家津津有味地谈起，在从广州出发奔赴北江大堤的当晚，列车将我们送到紧靠北江边的西南火车站，随即到西南中学稍事休息，当地人民公社派拖拉机将我们的行李接走后，马上连夜行军至拂晓到各校驻地。行军中，由于太困了，我们创造了在四人一排的队列里，让一人轮流“值班”带路，其他三人边走边睡的“睡觉”功夫。我们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学校的驻地被安排在三水芦苞的一所小学校里，每天天没亮，起床的号声就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由于冬天井水枯竭，不能与村民争水用，按照纪律规定，不能洗漱，拿起饭盆，迅速集合，列队到用树杆支起，顶棚盖着稻草的临时“伙房”边，炊事班的同学从用泥砖垒起的土灶上的大锅里，给各人打上满满一盆的白米饭，用叉子从坛子里取出两块腐乳，再浇上一勺腐乳汁，就是美美的一顿早餐。 晚上收工了，在北风呼呼的江边沙滩上，女同学在用竹杆稻草围起来的临时“浴室”洗澡清洁，男同学则在江边沙滩上，光着膀子，或翻跟斗或跑步热身，然后冲进没过膝盖的江水洗刷一天下来的泥污与汗水。…… 今天，这一切似乎巳经成为了历史。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却都是真实地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历史并没有远去。有同学提出，何不组织一次“重游北江”寻找我们曾经留下的踪迹？大家不约而同地表示赞同，还有同学急不可待地说：事不宜迟，就定下周一吧！当时大家谁也没有想过，那一天刚好正是七月一日。随后，马上发通知，微信接龙。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年过八旬的老师也要来参加这次寓意深刻的活动。为此，我们把活动定名为“师生重上北江堤”。回顾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历程。 三台车子，清晨从广州出发，不到两小时就到了三水芦苞水闸前。车一停下，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沿着铺了细石柏油路面的坡道上堤，连老师也如当年一样，迈着大步急急地走上去——北江大堤，五十多年了，今天我们来了！ 登上大堤，有同学无意中发现了大堤界碑的数字：31+750。啊，这不正好是我们排的编号吗？——三十一中学七连五排！啊，这是我们与北江大堤之情，与北江大堤之缘啊——北江大堤，我们回来了！时隔五十三年，广州市第三十一中学七连的旗帜再次飘扬在北江大堤的上空！ 看着这块刻着“31+750 北江大堤”的界碑石，我默默地蹲下来，深情地抚摸着它，因为在它的下面，深埋着有我们挑来的已被夯实了的沙石基层，这个基层，承受着大堤的重压，保障了大堤的安稳。 登上大堤，举目远眺，只见江水平静，堤防坚固，渔船撒网，货轮笛响，闲人垂钓，游人如织。虽近几月降水不止，然这里江岸无恁，景像安逸。 站在大堤上，看到大堤设施设置完备，景观有如公园般闲暇秀美，面对江面缓缓而过的江水，老师感慨地说，当年来修筑北江大堤，你们才十多岁，我也三十岁不到。今天，我们都成七、八十岁的人了……。是啊，正是我们这代人，用自己青春的岁月，推动着新中国在艰难中探索前行！ 走下干枯的河床，盛夏的江风，吹动着河床长出的芦草，草头上的花絮在风中不停地摇摆。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在这里修筑大堤时，人头攒动，各校你追我赶，气氛热烈的劳动场面；想起了在寒风中，晨星下，我们挑灯挥揪突击“填平‘私字沟’”的行动；也让我想起了在任务完成，即将告别十天来我们为之付出辛劳的大堤时，一批新团员站在寒风凛冽的大堤上，面对猎猎飘扬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旗，在“火线”上宣誓入团那激动人心的场面；…… 昔日的防洪抗灾大堤，今天已成为了人们旅游休闲的去处和巩卫广州的坚固城防。中午我们在堤畔一处饭庄用餐。落座后，有同学静静地从挎包里取出两幅画作送给老师。她说，知道有这次聚会后，急忙中找了片叶子做的，画作名叫《舞姿》，色彩和谐，人物动态优雅。我非常惊叹，在我们的同学中，竟有这么才华出众的人才。是啊，虽然我们或许未能受到过高等学府的“熏陶”，也可能未能等到50岁、55岁、60岁而“荣退”。但我们知道生命的价值，知道生活的真谛，知道为了一个民族在追求进步事业中的担当，无论遇到何等艰难困苦，我们都能从容面对。舞者，依然翩翩起舞！ 何故？因为每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的英雄，一个时代的楷模。我们的时代，为抢救国家财产献出了宝贵生命的知识青年金训华同学，是我们的英雄和榜样；在暴风雨中疾飞的海燕，是我们心中的女神……。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觉醒的年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是一个为了国家繁荣富强，自觉奉献的年代。我们的时代，荡涤着旧世界的污泥浊水，写下了历史的清澈！最近在媒体上读到某大学一位教授的讲话，他说：“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写历史教科书，写到我们这代人不会有什么好词……”虽然我同意他讲话中的一些观点，但他也未免说得太绝对了！ 作为生于五十年代新中国的第一代人，我们是共和国的长子，我们承前启后，大家用自己微弱的身躯，共同合力，推动着国家一步步走向强盛。虽然我们经历过艰难困苦，但看到眼前汨汩流淌的江水，宽阔雄伟的大堤，在走下堤壩时，大家不由自主地唱起了那首激励过我们前行，推动着一个时代进步的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激昂高亢的歌声在大提上空回荡。江水在我们面前缓缓流过，坚固的大堤下，有我们深埋的基层，为了我们曾经对国家的付出，为了我们祖国的强盛，我们虽苦尤荣，无怨、无悔、无愧。战旗下，我们依然年轻！正是北江水患曾成灾，降龙治水立国策。学生奋勇战北江，旗海穿梭寒堤暖。我们以自己微弱的身躯，背负着新中国走过了一段艰难探索之路，路仍在我们的脚下延伸。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北江之行，让我想起了日前在课堂上学生的提问：何为环境设计？我用我们一代人的亲身经历告诉他们，这是新中国对创造良好的人居环境，系统性地从一个狹义的室内空间到一个域面广泛的人居环境建设的探索与发展。并引用了一位19世纪现代主义设计者的话告诉他们：“现代建筑关心住宅，为普通而平常的人关心住宅，它任凭宫殿倒塌。这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为普通而平常的人关心住宅，为人类与自然的共存而建设，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们对环境设计应有的一种释义！ 在我的相册里，保存着一幅从微信朋友圈截图的照片：在我最后一次课程结束的当天晚上，在我曾经站过的教坛上，一名学生也是站在这里，发出了一组她成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的微信图片。在题图上她写道——我们追随的光！是啊，江河源远流长，时代总在进步。每一个时代，总有一群人，在追逐光明中，将人类不断地推向前进。翻开历史教科书，在中国近代历史中，当西方文明照进了一个沉睡的古国时，她有如一头被惊醒的雄狮，引起无数仁人志士的觉醒，甘愿为她而奋斗。如今，她已重新站立起来，昂起头向世界发出惊天的咆哮……。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那个可歌可泣的时代向我们的青春致敬！并愿以此感召后人，承前启后，赓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