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杂忆

南山秋雨

母亲单姓郑,在六子妹中行一。母亲生我那年才二十一岁。而今,这年岁还为学子,尚存奶声。<br> 1956年腊月底,我出生。郑家三世同堂,喜自不必说。人言,隔辈亲。姥姥对我爱若掌珠。<br> 我两岁那年,父亲调离唐山钢厂,远走大西北工作。他别离故土,吞噬着撇下妻儿的苦涩,不舍,但得走。那个年代,只要党有召唤,打起背包就得出发,没价可讲。<br> 儿时,大块大块的光景是在姥姥家消磨的。郑家老宅给我的记忆远比自家的公房清晰。老宅在唐山城中心地段的一座大院落里。院落有一个高大的门洞,形似城楼,只是门墙上端没有亭阁。两扇半圆的大木门,一扇门上开有一小门。白天,大门敞开。穿过幽幽门洞,便是居有三十七户人家的深院。入夜,关闭大门,夜归走小门,再晚些小门也会上门栓。每当开闭大门,门轴便会发出吱嘎嘎的闷嘶声。<div> 大门外的两侧,置有长而宽的石条,可纳凉歇息。姥姥家紧挨门洞,为第二户。小时候,我常在宽阔的门洞和石条上玩。<br> 夏天,推车卖冰棍的叫卖到大门口。我就喊姥姥,姥姥唤下冰棍车,任外孙敞开了吃。她坐在石条上,笑着,看我吃。<br> 大院的斜对过,隔条马路,是唐山第二工人文化宫。院子人叫它二宫。二宫的院子很大,植有高大的杨树、白桦树、柳树。树下摆放着石桌、石凳。我经常到院子里玩,爱盯着白桦树看,总觉得粗壮的树干上长着好多只眼睛。桦树皮的纹路确有酷似人眼的。<br> 二宫的院内,有功能各异的演出厅。记得在一个小厅里,我还看过一次唐山皮影戏。皮影借光线映在白幕布上,又说又唱,翻跟头打把势。我好奇,便钻到台后窥探,这才见得幕后的忙碌。艺人们各自舞动着手上的皮影,且舞且唱,身后还有乐师伴奏。一堆人,吹拉弹唱舞,各自忙活着,很井然。<br> 1964年,读小学一年级那年,我家迁往大西北。从此,远离故土,犹如断绳的风筝,成为飘忽异乡的惆怅游子。惜别故乡后,才渐渐明了,童年的景物、亲情、市井、吃食已成梦幻,曾经的拥有是如此的奢侈,这一切已荡然无存。春风不度的大西北,满目荒凉风沙,让我的童年枯燥孤寂,再不丰富。<br> 十年后的1974年,高中临近毕业,借暑假,我独自回了一次老家。踏上故土,听到乡音,嗅到家乡味道,有种无以言状的亲切感。故乡的样貌,与十年前离别时无异,不曾有一点改变。改变的唯有二老的容颜。流年如刀,无情地刻蚀着他们的面容。<br> 少小别乡,再归来,我已是七尺儿郎。但在姥姥眼里,她的外孙永远是个孩子,疼爱依旧。十年未见,老人家喜在心底。大清早,姥姥已从饭馆买回狗不理包子,让我吃。她端着铝饭盒,外面包着毛巾保温。<br> 姥姥催促我:“快趁热吃,包子油大,凉了就不好吃了。”<br> 这是我第一次吃狗不理包子。热腾腾的包子一口下去,滋滋冒油,那喷香的味道,连同姥姥的疼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br> 没隔几日,大清早,姥姥又从饭馆端回了豆腐脑。还是那个铝饭盒,用毛巾包着。<br> 姥姥看着我吃,不语,只是笑。那情形,一如儿时瞅着我吃冰棍。姥姥恨不得把故乡的美食给她的外孙吃个遍。<br> 立秋了。难耐的夏署悄然隐去,秋风飕飕,漫卷北方大地,天倏地凉了下来。在北方,季节的轮转历来泾渭分明。立秋后,临近开学的前两日,我再次告别故土,登上南往的火车。走宝成线,翻越秦岭,回到四川。1969年末,我家又从大西北迁至蜀中。父亲是一块革命的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为备战美苏两个龟孙子,抢建三线军工,他被搬到了四川。从此,我家三代植根巴蜀。<br> 再别故土,酽酽乡愁萦绕如织,难以散去。不期然,这次与姥姥的离别竟成了诀别。两年后,1976年7月28日深更的那场大地震,姥姥没能幸免。郑家的老宅也摇成了一片瓦砾,留下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记忆。<br> 从此,我再也没回过家乡。不想让陌生的景色占据我记忆中家乡那亲切的市井画境。那景象虽古朴,也显陈旧,但满是烟火气,流溢着情爱,有我的童真和永久的思念。</div><div> 2024年7月于成都</div> 唐山老火车站 唐山老街景照片 铝制老饭盒 唐山皮影戏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