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 子

查福春

　　小松妈人称鸿婶，为人仗义，言语有趣。早年间鸿叔打篾，因时代变革，请工匠上门之农户渐少，遂居家作业，然后由鸿婶挑着出门售卖，近至乡里，远至邻省集镇。夫妻俩辛勤节俭，供儿子小松读书。小松虽淘，却也争气，寒窗十二载，考取云南师范大学！尽管在当年全村考取大学的四位同学里小松分数最低，也足够令全家人喜出望外。此时家中已然拮据，年年借债维持。好在也不算太为难，在农村，读书的钱最好借。

毕业后小松留在昆明工作，兢兢业业。进而结婚生子，更早已为家里还清外债，颇有风生水起之势。然而此时鸿叔查出重疾，小松将其接来昆明治疗。两千余公里反复折腾，花费不少，父亲仍告不治，呜呼！

为父亲办好后事，小松望着伤心的老母，以及在家乡已不再多见的土墙老屋，决定将母亲带至昆明生活。

昆明气候宜人，适宜居住。鸿婶看遍风景，享尽了天伦之乐。然而住久了鸿婶不免思乡，又觉得拖累了儿子，便嚷着要回去。小松竭力拖延，也不得不在两三年后托人将家乡老屋重作装修，送母归家。

阔别数年，邻居们接踵而至。鸿婶变胖了，变白了，也更健谈了。她有样本事，句句在骂儿子，却又句句在夸儿子。她说，她原只想在昆明住两到三月，却被儿子花言巧语骗了两三年。她没文化没法与城里人交流，却不得不勉为其难带孙子下楼玩耍。儿子带她去单位，去公园，有往来宴请也总带她去，富丽堂皇的酒店里，许多食物都吃不来，让她出尽了洋相。更有甚者，她不想多坐车，儿子却总带她出去，几百上千里看山看水，甚至将她带到了国外，那洋人鸟语，一句也听不来啊。

在邻居一片赞叹声中，鸿婶笃定地说:往后就在家养老，金屋银屋不及自己的狗窝。

鸿婶在家闲不住，没有竹器卖了，田地总还有。严寒酷暑，翻山越岭，风里雨里，忙个不停，三四年后，渐渐惹出了毛病，只是儿子打电话来时她绝口不提。风声总会有的，儿子又想了个招，在家装了监控，这下连咳嗽一声也瞒不了。有时她不听劝，不肯去寻医生，儿子就叫医生上门。鸿婶怕浪费钱，拿到家的药不能不吃。

在委托一个做医生的同学上门检查之后，小松开车回家，决定将母亲接来昆明疗养，可母亲死活不同意。她说:“儿呀，你在城里的家，我去也去了，住也住了，火车，坐过了，飞机，也坐过了。福，享了。现我在家住着挺好，左邻右舍也热闹。再说农村人哪里那么娇气，一点小毛病就要去城里治？在家打针吃药一样能好。”

见母亲态度坚决，小松说:“妈，那就不去昆明，我知道上饶有个老中医，医术极好，咱们去那诊个脉，配点药。”母亲答应了，只是警告儿子别耍花招，看完病赶紧送她回家。小松说:“妈，那老中医医术好，收费也高，我这次回来带得不多，咱家可还有钱？”母亲说:“钱有啊，你时常给，我哪用得完，这回就用家里的吧！”母亲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两千块钱，小松就不再说什么，他本意是想让母亲把所有钱带身上。

车子一开就没再停，鸿婶这才知道上当，儿子这是又把她带往昆明去了啊！鸿婶在车上大闹，说没带衣物，儿子说去昆明买，花不了几个钱。鸿婶道出实情，家里楼上楼下还藏有两万八千块钱呢！这一走怕叫小偷翻了去。儿子说，敢情给你的钱都没用啊！这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生活了。钱不用怕，明天给舅舅打电话，让他一一找出来。总之，无论母亲怎样吵闹，小松只管往云南方向而去。

到昆明后，鸿婶为家里那些钱辗转反侧，那些年，家乡偷盗之事并不罕见。为让母亲安心，小松谎称已按母亲吩咐请舅舅将家里隐藏各处的现金取出，且已转来，并取出现金交给母亲保管。

直到几年后回家，鸿婶才知道那些钱其实还在家，倒也一分没少。小松说，一栋破屋人去楼空，也不请人照看，自然没人会认为有钱，况且你还藏得那么隐蔽，自己一时半会怕都找不出来，人家想偷岂会容易！鸿婶笑骂:“你这马虎的儿呀！没人偷，老鼠也会啃的呢！”

话说鸿婶第二回来昆明一住又是数年，倒也和美。孙子渐大，出门都能给奶奶带路了。

可鸿婶想念家乡啊！想她那几块田地，想那些老姐妹。她知道儿子不会轻易放她回家，只有静等机会。

这不，鸿婶的母亲小松的外婆做八十大寿，小松租了一辆七座车带着一家人外加妻子的几个亲戚回老家了。宴席罢后，鸿婶无论如何再不肯走，小松徒呼奈何！

鸿婶在家过得开心极了，时不时在视频里跟儿子孙子聊天。鸿婶说，这不跟住一起一样的吗？这手机真好。

然而鸿婶毕竟六十多了，早年间的辛劳让她病痛缠身。尽管她一个字也不肯说，但小松从监控里看得明白:母亲过门槛越来越辛苦，有时干活归来坐椅子上都起不来。让她什么也不干做不到，让她看病吃药也总打折扣。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再将她带云南来。

小松回来了，鸿婶虽然高兴，却也提高了警惕。她跟老姐妹们说，儿子出息了，天高任鸟飞，咱老了，归宿就是老家，是小路岭那片山坡。老姐妹说:“你儿子孝顺啊，别人想去城里还不能呢！”鸿婶笑了，颇有些得意。

小松对母亲说:“妈，我在昆明想换套大点的屋，咱家还剩多少钱？您媳妇又怀上了，又要多一个叫您奶奶啦！”鸿婶乐坏了，一股脑翻出三万多块钱。小松说:“妈您别担心，咱有工资，不出半年保证您有更多存款。”鸿婶笑道:“我总叫你不要多拿，是你不听。我才不愿保管太多钱，够花就行。”

第二天，小松叫来舅舅，说让他陪母亲一起去看病，说路不远，就在邻县德兴。鸿婶见有弟弟在，放心地上了车。可谁知过了一个加油站，鸿婶猛然发现弟弟不见了。毫无疑问，她又上当了。

车子稳步前行，外面越来越陌生，下车是不可能了，鸿婶无奈骂道:“松啊，你可真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