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春和景明,清风徐徐,便想起许久不读书柜里的书了。翻了到手后一直没读的阿来的成名作《尘埃落定》,陈忠实的《白鹿原》,都是80年代写成90年代发表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巨著。当年为什么不读?这一代中国作家,无论长篇短篇,都深受西方文学或拉美文学影响,比阿来、陈忠实更早成名的莫言、韓少功这些作家,都直言不讳拿起笔就忘不了马尔克斯。那时我也写小说,给自己立了规矩,只读外国小说。就是怕尚未消化好就拉外国屎的作家影响。</p> <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在百度读体育,却没来由地读到一个叫董宇辉的直播网红帮东北女作家迟子建获茅奖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卖出去四百多册。天啊,八十年代我们发的小说,那可是文学大爆炸的年代,一本地市文学杂志都能卖出百万的年代,我们的长篇小说,通常是保底印一万册,如果没有评书的给你鼓呼,卖完这个数就云一样飘没了。四百万,这是中国文学销量天花板了。</p><p class="ql-block"> 迟子建是八十年末九十年代初成名的女作家,东北人。她写的书我也是拒读,评家议她的文字深受俄罗斯文学影响,那时我刚读了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蛮喜欢的。网红一直播就能卖四百万,下意识点了一本,买一送六,即二十多元买一本《额尔古纳河右岸》,再送五本作者写的其他书,算是文学大甩卖。</p><p class="ql-block"> 《额尔古纳河右岸》故事,对不识深山老林的年轻人而言,值得一读;对初尝文字的年轻人而言,也值得一读。读迟子建的文字确实能够感受俄罗斯文学的精髓,除了前面提到的阿斯塔菲耶夫,还有陀斯妥斯耶夫,文字上的渊源,地域上的特色,但不影响迟子建非凡的文字创造力。</p> <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前,我读了广西老乡聂震宁新出的首部长篇《书生行》,作者退休后不遗余力推广全民阅读,我是在这部书直播宣传时注意到的,至此已将近二十年没见老聂了,一头乌发成银丝,我毫不犹豫点买一本。老聂这部长篇通过六十多年前一个北师大教育专业学生毕业后为爱情回家乡当老师,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意欲开展诗性教育帮助学生挖掘个人潜能。那个年代中国教育和文学深受俄罗斯教育学和文学影响,但诗性教育这一理念放在今天也是超前的,方深刻感到,经过几十年的积淀和消化,所谓外来文化,早就融入本土文学自觉的叙事中。</p><p class="ql-block"> 这种感受,在另一个广西老乡廖润柏(笔名鬼子)的长篇《买话》中也有深刻反应。鬼子写了一个返乡老人通过买话寻找自己的故事,读时颇纠心,他笔下的“刘耳”,何尝不是我们这一代从乡村进城的“土八路”。题材和表达令我吃了一惊,我告诉鬼子,如果还在作协兼职,哪怕名誉上的,这本书一定拿茅奖。后来评述者从理论上认定这本书是“本土先锋文学的崛起”,比我的评价高。</p> 读书的欲望被激活了。想起了阿来和陈忠实。尤其是阿来,二十多年前,我们在《民族文学》组织的一个笔会上住一个房间,那时他还写诗,我笔会上写的小说中有一个出轨书生回家时,女人做了十二道大菜招待,书生吃完发现十二道菜面菜不同,底料一样,他哈哈大笑,说一百个女人有一百种味。于是我翻出了他的《尘埃落定》,同时找出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当年赞誉《尘埃落定》的评述中,有批评这是藏版《百年孤独》的。我先读《百年孤独》,我买的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的,售价1.68元。封面用牛皮纸封贴,见不着原封了,打开扉页,点点斑纹,表明了它的年代。正文写了不少当时阅读时的眉批,表明当年阅读它时的新奇。读了一半,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版图渐渐清晰了,便捧起《尘埃落定》,边读边寻找评家谤议它是藏版《百年孤独》理由。<br> 《尘埃落定》的情节和人物,当然难脱马尔克斯的影响,但语言和文字,阿来的诗人本色挥洒自如。在此之前我的首部长篇《枭雄阴鸷》,借三十年代瑶民抵抗国民政府压迫并得鲁迅写文章骂国民政府派飞机到南蛮山地“下蛋”的往事,半纪实半写意地反映瑶山巫文化的诡异和神秘,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也有评家在《文艺报》撰文评述是瑶族长篇的一个新高度。但必须承认,即便我的瑶文化再本色,语言文字,还有情节的安排,不敢与之争锋。所以《尘埃落定》拿了茅奖,我的《枭雄》出来不久就没人理了。<br> 陈忠实的《白鹿原》,同阿来的《尘埃落定》同时进入我的书柜。同期进入书柜的,还有珠海本土的湖南藉作家曾维皓的《弑父》,当时读完了,据悉此作同《尘埃落定》同届进入茅奖前十。讲真的,我要是评委,我投《弑父》一票,不只是曾维皓与我一样沦落珠海,更为他在消化马尔克斯后,在书中更本土化地反映了他的湘西巫文化。<br> 尽管《白鹿原》中不乏马尔克斯的影子,但陈忠实骨子里是写实主义者,血管里流着儒家浓烈的血。这本书五十多万字,前半部我特别喜欢,读着读着就能读到作者呕心沥血的字句,然而读着读着我就没法读下去了,不是他正面写的历史让人泛味,而是因为这些藏久的书,书里长虫了,长了我看不见摸不着的虫子,就像前几年横行一时的新冠病毒,毫不留情地钻进我的鼻子,浸入我的血液……<br> 没错,我坚持读完了《白鹿原》后半部血腥的国共内战,以及内战带给兄弟姐妹间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从“文革”走来的这一代读书人,是有些忌讳这类矛盾和斗争的,陈忠实是聪明人,他知道如果把我们经历的矛盾和斗争正面呈现,他呕心沥血的《白鹿原》很有可能病死胎中,而国共那番争斗,那段历史,虽也是内斗,毕竟是不同政党之斗,没有我们内斗荒唐。<br> 书虫的队伍无限壮大。我决定用自身强大的免疫力与之抗衡。我拼命地吃,胀死它们;我拼命地跑,累死它们。那时气温接近30ºC,睡觉时得开会冷气,我早起穿外套跑步,晚饭后穿外套快走,早晚一身汗,意欲通过排泄把书虫赶出身体。战斗到第三天,喷嚏连天,表明书虫茁壮成长,其势超过我这个“执政党”。喉咙疼、胸闷,然后浑身肌肉酸疼,状态犹似前几年败给新冠病毒。敌情有变,各同盟军比我着急。到了第四天,妻子半强迫带我连夜跑人民医院挂急诊。<br> 这大半辈子,记忆中身体与自己过不去的,做孩子时热烧不退,趴父亲背上走十几里山路去榕津找医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白色的药粒;再一次是过“十月香”时吃多了舍不得倒的节日剩菜“打标枪”,上吐下泻,我妈的草药根本阻止不了,我哥用单车载我到镇医院,平生第一次打针;当兵时学写作,我这代人读书时学校改成农校了,我都没学过拼音,所认的字也是毛主席老人家语录里来的,学写作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居然我还是我那批兵里最能写的,写得神经衰弱了,夜里站岗睡不着但又想睡,这种毛病让我在团医务所住了十来天……<br> 然后,读大学时的一个暑假,留校写小说,傍晚陪朋友打羽毛球,打多了,腿肚子酸疼,擦多了朋友送的“云香精”, 那是当年很有名也很有效的清凉消炎药水,用多了,适得其反,热感冒,咳嗽,从早咳到晚,咳得天翻地覆,不发烧,早起咳着跑步,傍晚咳着打羽毛球,没服任何药,等到暑假过,就不咳了。<br> 随后这几十年,小疾小病基本怕我了。当然,也去过很多次医院,甚至也住过几次医院,但都是陪家人的陪护角色。当多了陪护,对医院也了解多了,计划经济时的医院风格和医疗产业化的行业作风,体察多了。讲真的,我对现在的医院没好感,哪怕小小的感冒,进医院大门,先验血,然后各种检查,花钱事小,耗你一周。一般的感冒发烧,热感伤寒,一周后,病毒自己投降了。<div> 因了要上课,不得不老老实实跟着去了医院,验血,从血项看出,天!表示细菌感染项,超过正常值数十倍。哪来的细菌?哦,果然是书虫!<br> 看的是急诊,于是打吊针,打头孢……平生第一次打这种抗生素类药物。<br> 还好,急诊医生有医德,只开了三天吊针。<br></div> 就这样被书虫击败!老聂的《书生行》、鬼子的《买话》,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书虫还来不生长,那么,就是在我家书柜藏了二、三十年的那几本老书,八十年代买的获诺奖的《百年孤独》和“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小说选,以及九十年代买的获茅奖的陈忠实的《百鹿原》、阿来的《尘埃落定》。<br> 哦,还有,许多八、九十年代开始买的一柜子书。我虽然没有一本本拿出来,像读《百年孤独》《尘埃落定》那样再次阅读它们,但在读《尘埃落定》前,我是一本一本地搬动它,把它们重新分类,回归自己本来的位置。<br> 它们,也应该是书虫成员。我在搬动它们的时候,没有烧香问候,也没有提前约会,就不管三世二十一,按自己所好,打扰它们了。<br> 最近十年,我家经历了两次装修,虽是简单地刷墙换地板,但每一次,我的书柜和书柜里的书,都要打包移动,为这一工程让道。<br> 两次装修,我忙于商务,从头到尾,都妻子一人忙活,开工前,给书打包;工程结束后,书回书柜。<br> 我的书柜和书,起初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就是讲,像大多数读书人小家庭,我和书柜与书,有书房。闲下时,在书房品茶读书,尽可能保持读书人本色。<br> 后来,家里添丁了,一儿一女。三居室的公寓,那就只能撤我的书房。撤到客厅来,没有了私人空间,书柜也成了公用,慢慢长大的儿女,他们的科普书、漫画书,装祯大方美观,我那八、九十年代出生的文学书,相比之下,丑八怪都不是,你将阿来的《尘埃落定》同《万物探索》放一块,前者惨不忍睹了。<br> <p class="ql-block"> 我的藏书不算丰富,归纳起来三个阶段,当兵时参加军队组织的各种创作学习班发的学习资料,有值得藏一段时间的,恐怕算是78年云南出版社编的一本伤痕文学,收录了话剧《于无声处》以及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等。</p><p class="ql-block"> 这本书的价值 不仅突出了那两年爆发的反思文革的中短篇小说,把小说和话剧凑到一个本子,算是书选中少见的了。</p><p class="ql-block"> 中国青年出版社重版的孙犁文选,收录了这位“白洋淀派”作家五0年代前的各类散文和中短篇小说,选文多为敌后根据地武装斗争,算是我较早接触的这代作家中较为纯粹的文艺作品。</p><p class="ql-block"> 上海文艺出版社编的一套“建国以来中短篇小说选”,选录了茅盾、巴金、老舍、马烽、马识途、王汶石、沈丛文等一代大家建国以来发表的中短篇小说。</p><p class="ql-block"> 这些小说技艺纯熟,选材离不开合作化、反右、大跃进等历次运动,当年读得如痴如醉,现在想来,所谓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思想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从这些作品中,你可以读到那个年代的作家,情感上由共和国初创时的兴奋到参与各种运动时的自觉,从他们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这种情感和创作激情,结合后来他们陷身各种运动,在长达十年的文革中无以下笔,作了注脚。</p><p class="ql-block"> 历史无法改变一个人,现实是可以的。</p> <p class="ql-block"> 进入八十年代,中国进入一个新时代,政治上大张旗鼓讨论真理标准,经济上改革开放,带动文学大爆炸,西方文学、拉美爆炸文学,蜂拥而入,伤痕文学一班年轻作家,率先发起“我是谁”的寻根文学。</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在云南的山谷当兵,所能读到的文艺作品,除了军队报纸的副刊,就是一本《解放军文艺》。</p><p class="ql-block"> 军队的报纸杂志只为兵服务,不会为文学服务,世界文学之热,当然进不了中国军队的营房。且每月只有几块钱津贴,手头拘谨,也无以买书。</p><p class="ql-block"> 退伍时,我的木箱里装的书,除了前面谈到的几本参加创作学习班发的书,最值钱的一本,是在新华书店买的一本《世界文学》,1978年第1期。当时也不计较其乃孤本,一看是文学的,便慷慨解囊。</p><p class="ql-block"> 这算是我早期最有纪念意义的藏书了。书脊基本脱离,露出时光烤焦的赧红。但我一直没用一层牛皮纸护住它的封面,因为它是我第一次花钱买的文学书。</p><p class="ql-block"> 朴素的“1978”,于我而言意义非凡。</p> 退伍后,我考进广西的一家师范学院读英语,读书之余,凭着当兵时培养起来的文学兴趣写了几个中短篇小说,在区内外的一些文学杂志发表了。<div> 八十年代是中国文学最热闹也最吃香的年代,你就是在校刊上发一首诗或一篇小短文,都能引起同学热议。这就让我记得自己1979年就差点加入当云南作协。</div><div> 阅读教材里有大量的原版或简版的英文原著,像《简爱》、伊登、欧.享利和福克纳的短篇小说,都爱不释手,以至毕业数十年了,封面陈旧发黄,也舍不得扔。</div> 大学毕业后,有工资了,算是赶上这波文学热的尾巴。发工资,每月68元,父母各十元,成家的弟弟主持家务,二十元,剩下二十八元,多用来逛书店。<div> 马尔克斯的《马尔克斯小说选》,就是去邻县恭城交流时,在书店里偶尔看到的,1.95元,算是很贵了,几乎是不计成本买下。</div> 第二年寒假到女友的灵川工商银行老家拜年,银行对面就是县新华书店,准岳父约我到漓江边散步,显然是想通过散步聊天以把握是否该把女儿嫁我。<div> 因为记挂书店,看漓江时我有点心不在焉,所以很快离开漓江往回走,到了书店,我进了书店,他回了银行。</div><div> 我在书店发现了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一套“二十世纪外国文学译丛”,这套书我零零星星买了几本,于当时而言,都不便宜的,像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1.55元,我慢慢地挑选,加上其他一些文学书藉,大约二十来本。</div><div> 那是一九八五年冬天,一下买那么多外国书的中国人可能不多,售货员不无疑惑地问我是不是选好了,我点点头,算盘噼哩叭啦下来,过30元了,而我当时口袋里可能不到50元,全买了书,一个年节的吃喝,还有回平乐的路费……</div><div> 正犹豫间,女友同她的父亲来了。或是见我犹豫,准岳父立马掏钱。</div><div> 岳父是银行的科长,五十年代参加工作,六个儿女,其中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没有像我这样买书的。</div><div> 后来能把女儿嫁给我,是不是这二十多本书的作用?</div><div> 不过,这套书,算是我藏书的精华,当然舍不得让其它杂牌书,与他同柜。</div><div> 至于后来的拉美文学丛书,还有通过邮局订购每月一册的外国文艺、世界文学,一直到九十年代初我调珠海后,陷身商海,才停止订阅。</div> <p class="ql-block"> 我的读书生活,以珠海为一个分水岭。来珠海前买书读书写书,是我的生活;来珠海后,刚开始也在宣传文化部门供职,也还陆陆续续写了几个中短篇,也陆陆续续买了几本书。但毫无疑问的,自此心不在书上了。</p><p class="ql-block"> 浑浑噩噩的,混到了退休。</p><p class="ql-block"> 闲暇之际,存量的生活让我忽然的想写书了。</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我与广西作协签了两年专业创作合同,写了十多部同一题材不同人物的中短篇小说,现在小说里的人物像我一样,都过了花甲之年,有的领退休金,有的领养老金,有的只能靠儿女。</p><p class="ql-block"> 靠儿女养老的,他们交了大半辈子公粮,老了,也达不到政府的养老资格……领退休金的,衣食无忧,偶尔晒晒游山玩水的幸福生活;领养老金的,像我这样,衣食尚可,游山玩水的空间小了些,就晒广场舞;靠儿女接济的,政府忘了他们,但他们不忘政府,也不给政府添忧,带孙儿,偶尔晒晒他们的青山绿水,野山桃、枞树菌、野生鱼、自家榨的食用油、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的农家菜,当然,还有他们有钱难买的老来瘦,尚有肌肉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不同阶层,不同人生,不同日子,云淡风轻的,生活中的糗事,他们管不着,也不爱管了。</p><p class="ql-block"> 按理讲,我也该云淡风轻的,只因了年轻时的读书写书欲念,退休之后有闲暇,游山玩水、跳广场舞,不是我所愿,而挖山种地,我没了资源。我回不去了。</p><p class="ql-block"> 在这样一个春和景和、清风徐徐的日子里,想读读书,想回味一下过去读书写书的情怀,却同书冷淡得太久了,被书虫捷足先登。</p> <p class="ql-block"> 书虫啊书虫,你占了我的书柜也罢了,为什么向我发起攻击?把一个意欲借晚年烛光照亮书的书生,打进医院,平生第一次打抗生素,打了三天。</p><p class="ql-block"> 哦,欲与书虫和解,或是要先点几柱香火,拜拜文曲星吧?在下拱手为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