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

强又贵

伯伯又赢了

在我们家族里，伯伯的字是写得最好的，尤其是小楷，端庄清秀，赏心悦目。只要提到伯伯，我就会告诉旁边的人，你没看过我伯伯的字吧？我伯伯的字…我伯伯最喜欢背《增广》:昔时贤问，诲尔谆谆，听我藐藐，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美不美山山中水，亲不亲故乡人…

我每次从湘潭回家，只坐下十分钟，爸爸肯定会问:去伯伯家？我们两牙崽一起去。

我说好啊！

如果下雨我们就打伞。

伯伯喜欢养狗，现在村里养狗的人多，我最怕狗。

一看到那栋熟悉的红砖房子，隔老远，还在瓦窑那边就会喊，“伯伯，伯伯，狗关起了冇？”伯伯准是端着酒杯子，在屋檐下望着我发声的地方。

“好像是强坨啦？狗不咬人呢？我在这里，奋起它两脚，敢咬我强坨还要得哩”。伯伯中气十足。

爸爸也会喊:“哥哥宝，强宝刚到家就要看伯伯，听伯伯讲古。”

“人亲骨头香。我除了我家里三个崽女，我最喜欢的就是强坨。强坨在湘潭，难得看到一次”。

伯伯拿烟给爸爸，忙着倒酒给我，一次性杯子满满一杯酒。“强坨是个喝酒的啦，要喝就喝一杯，喝醉了跟伯伯困，莫回去了。”伯伯说。

屋前的排水沟是露天的，伯伯用薄膜垫在沟里，从井底抽水灌满，形成一个封闭的临时小鱼池，河里网的小鱼小虾，他从来不吃，这几年牙齿接连掉落，只能吃软和易化的食物。小鱼小虾全部养在这薄膜鱼池里。

“我过几天就换次水，全部是照青几的井水。我五十岁开始养鱼，现在没有大规模养殖了，但是养这这些小东西，纯粹好玩。有时候去磨刀，突然跳起一个鲤鱼，吓我一跳，我还要骂那条鱼几句，你跳啦，你还跳，我放滴鸡锁（紫苏）几把你煮到洽瓜。几条大的我全部起了名字的，还在杨家滩街上买了十六条草鱼苗子放到里面，这鱼也有调皮的。”

爸爸和我都被童心未泯的伯伯逗笑了。伯伯87岁，胡子和眉毛都白了，眉毛有几根格外长一些，是长寿的福相。

去年开始伯伯不种椿树大丘的土了，腰没有力气，担不起淤桶了。那里的土靠近涟源三中校门，是以前电排渡槽灌水工程边，有点远。伯伯在那里放鱼很多年，后来种了菜蔬，土地让伯伯经营得非常肥沃，他舍不得给别人种，只给爸爸。爸爸就接了手，又把远地方的土抛荒。没办法，爸爸妈妈也做不了太多田土。

现在村里青壮年劳力就算没有外出务工也是守着麻将跑胡子，琢磨哪里有松乏钱搞，开口贸易，闭口博弈。怎么会去挖土施肥呢。都是老年人在田土里慢慢劳作。

爸爸喜欢伯伯的土，因为靠近三角塘，每年抗旱淋菜也方便。伯伯还砌了个担水的码头在那里。

伯伯记忆力特别好，几岁时发生了什么事，他全部记得。

“公公，就是我和你爸爸的爹爹，喜欢钓鱼，他在你读小学的洄水小学下面洄水湾钓鱼，咬钩了，他一紧钓鱼竿，你想你公公有多大力气，背列皮带的，三斤半的草鱼，连着钓鱼竿一起飞到了他身后的苦楝子树上。”

我说:“这是用力过猛。孙水河里还有这么大的鱼？那是哪一年？”

“我还只五岁，你爸爸一岁，你去想，是哪一年啦？”

伯伯说这些，爸爸就抽烟，他记忆力不好，只看着他哥哥宝高谈阔论。

伯伯和爸爸年轻时思想性格不太一样。伯伯的思想是李耳的思想，讲道法自然，自在舒服随意就好。

爸爸讲原则讲很多规矩，条条框框太多，他是儒家那一套，而且深信自己这一套是走遍天下，齐家治国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兄弟之情。

尤其奶奶百年后，他们弟兄走得更加近了，下雨天伯伯戴着大斗笠到存厚堂来，手里一噗草药，爸爸牙齿痛，伯伯是冒雨在山里寻了草药，送草药给爸爸。

爸爸也是一样的，有时候晚上还要去看看伯伯，送些哥哥宝喜欢的果蔬。

我头一次带小孩回存厚堂老家，刚上个厕所，小孩就不见了。

爸爸告诉我，是妈妈带着小孩去伯伯家了。我说妈妈是问伯伯要红包，唉，丑死个人了。

“没事，你伯伯喜欢小朋友。总是说人亲骨头香，喊他大爷爷，他会哈哈哈哈哈大笑。”爸爸笑着说。

伯伯家里的两个儿子还有儿媳妇，还有长春的女儿女婿，勤劳致富，家庭条件都不错，对伯伯伯母非常好，伯伯伯母晚年生活很幸福。

但是伯伯闲不住，山里竹子特别多，很少有人去砍伐，伯伯年轻时在龙山做篾活，技术好，他现在偶尔砍几根回来破开，浸在门囗养鱼的沟里，再用春凳上的破篾机破出青篾，是可以飘起来的彩带那样薄的。伯伯就这样打点篾活消磨时光。锯子挂在墙上，旁边挂了腊肉腊鱼。阳光照在伯伯花白的头发上，这样的日子伯伯感觉很踏实。

晒谷的晒茶叶的家什。冬天小孩衣服不容易干，用竹炕笼架煤球火上烤，那个炕笼。还有春夏时节在水田沟渠里抓小鱼小虾的虾篾缸。淘米的米筛，晒谷要用的谷筛，圈禽笼，晒垫和篾席。担米的箩筐，担灰捧窑眼的箢箕，担砖装窑的砖络子等等，他都会制作。这些大大小小的篾制品带着竹子的清香从伯伯手里制作出来后，他也不拿出去叫卖，自然有人跑到家里来买，说是家用货，结实耐用，比塑料制品强。

“强坨呀，伯伯也是赚个烟钱几呐，一担箢箕，总要赚几十块钱罢，竹子又不要本钱，万千有砍。伯伯现在还动得，不总是要做咯。我一天要半斤米酒，打个电话送一缸来，二十多斤，数现钱。一个月要两缸酒，不只我要喝酒，家里来了客人也要敬一杯酒给客人啦，涟源三中的好几个老师都喜欢到我这里来，听我讲古。也要倒一杯酒给老师喝喝啦，正宗米酒。要是这些花费一点一滴全部问儿女要，不像，毕竟一人一个家庭，开销大。”

伯伯总是处处替儿女着想，心存大仁慈，目光长远。

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过年过节拿钱给伯伯伯母，伯伯也总是拿出一部分给晚辈中的学生们，鼓励他们多读书，伯伯说得最多的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万物书打底，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这些都是我从小听到大的。

伯伯家里的读书人都很会读书，班里前五名之内。伯伯有胆识，有谋略，年轻时走西口，闯关东，会讲十多个地方的话，四川话，广东话，河南话，老北京的京片子，看一样听一样就学一样，现在他的智慧基因全部传下来了，后人来得好。

跟伯伯风风火火闯九州不一样，爸爸去过的地方就很少了，爸爸只去过吉首找副业，就是现在的打工，那时候叫找副业。爸爸视野没有伯伯广，读书也没有伯伯多。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爸爸的性格也发生变化了，慢慢向他的哥哥宝靠拢了，孔夫子那一套三纲五常，替天行道太硬了，软和一点好，灵活变通一点好，道可道非常道。爸爸学会了做减法，负担太多了，就丢掉一些负累，爸爸听伯伯的学会了打牌，不操空心了。

爸爸跟伯伯一起打，跟伯伯一样缘督以为经，道法自然，多好。爸爸心里有太多的东西，打牌对于生活中的种种不快，也是种忘记，一种放松，一种超越。

村里老年人社交圈子不大，只有几个打牌伙计，伯伯跟爸爸兄弟之情越来越深。

我对爸爸说，多赢点伯伯的钱，伯伯最有钱。

伯伯对着我大笑:“强坨才是最有钱的，你全家都是有钱人。看强坨真的是一个官像，会当大官的…列列列，我自摸，打瓜个自摸，急得要死，还是让我摸到了，还以为要放三响炮。莫把麻将洗烂了，你们看清，不是差胡子，正规自摸，非常正规。快数钱来……”

伯伯又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