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21年的一天，和远在A市的霖姐聊天，她重提起十年前的那一次惨烈车祸的生死别离。时间已经这么久，伤悲已成往事，可她依然动情。我见机问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一直保存着十年前你写与念敏的别离信，你要不要拿回底稿电子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时你借我的优盘，电子版没有删除，我一直留存至今，我也从来没有打开看过一眼……我想，未来一个恰当时机，物归原主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霖姐当年在灵前声泪俱下读完这封信的纸质版，就灵前被焚烧掉了。这封电子版我悄悄留存下来。当时，我有一个想法，十年不动，十年不提，十年之后再考虑去开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11年初秋的一天，我正在陕北的绿皮卧铺火车上出差。长夜漫漫，一直在穿山越岭，秦川漫道，手机信号极差。这一夜我在火车上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早上火车进入地势平缓的关中地区，一个山东电话火急火燎打进来：“经理呀！你的电话可算打通啦，出大事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东电话那头讲完之后，我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担心是一场骗局，我多方打电话核实，最终确定是真事。一场两死一伤的恶性交通事故发生在山东莱阳，我方两名员工当场死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电话通知霖姐来一趟山东时，她在电话里怔住了。沉默之后，她哀求我告知其真相。我沉默片刻只是说道：先来吧，带上瀚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电话那头我听到久久不散的低哑呜咽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凌晨五点的十字路口，红灯还未启动，黄灯闪烁，一辆小轿车尚未驶过路口，就被疾驰而来的重型集装箱车拦腰狠狠撞上。前排的大赵和司机两人头部面部猛烈撞击，坐在后排的念敏头部直愣愣碰在了车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交警队看着车祸现场照片，两个人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体舒展，面部盖着白布。行李散落一地，电脑手机不知所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事故处理组以最快速度陆续赶到莱阳，仔细分析事故，商议安抚方案，等待家属的到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原以为集装箱车是主责，后来在早餐摊遇到一位退休老交警，帮我们分析了案情。根据“避右原则”，大概率是小车主责。最终结论等了很多时日才出来，果不其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赵是家中的唯一儿子，老父亲和怀着身孕的年轻妻子急匆匆赶到莱阳。霖姐和年幼的瀚瀚从A市也赶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见到亲人阴阳两隔，一片悲戚之声。十几年了，每每想起，依然萦绕在我的耳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一边照顾着他们的起居饮食，一边跟着家属一起悲泣。那半个月我们始终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与家属感同身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于未谙世事的我们来说，我们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很多时候难以适应，难以自持。集团和公司除了按国家标准给予经济赔偿之外的指示之外，难有其他援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赵的老父亲每天早上一个人偷偷步行到殡仪馆外围，也进不去，徘徊许久再回宾馆。人生地不熟的外省外地，对于一个痛失唯一爱子的老农夫来说是彻骨之痛。白天人声鼎沸地议事商讨，可能让人暂时忘了伤悲。夜阑人静，尚未入土为安、躺在冷冰冰殡仪馆冰柜的至亲一定会频频入梦来，难以寝安。想到经过这样的夜，在微晨雾霭之中，一个老人颤巍巍的身姿走向殡仪馆，悲从中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于画家教授的霖姐来说，这样的人生际遇和场景像是一条吐着咝咝毒信的毒蛇，瞬间吞噬了艺术家敏感和脆弱的心。她一遍遍回忆着这次念敏出差道别之际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现在想来都是此生终别的偈语，我竟未察觉，我竟未曾阻拦他出差，冥冥之中都是定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恋爱时冲破家族樊笼，经过二十几年刻骨铭心的相知相守，终于走到一起的知心爱人竟在隔海相望的山东半岛诀别，与她撒手人寰。火化入殓的前一晚，静谧无声，一封绵绵无尽的泣血绝笔书，被霖姐揉皱千回。过往岁月的每一帧、每一幕都想幻化于笔端，凝聚成你的模样。苦于画笔未在手，否则定会将你灰白的画像填涂上最丰满的颜色，万古不灭，亘古不绝。此刻只余彻骨相思，泪洒万遍于笔书，为你绘就此生最后一卷相思画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日，念敏入殓。霖姐拿出这封彻夜未眠、泣血而就的决别书，在灵堂之上动情宣念，而后焚稿。言之真切，情之动容，撼天动地，我们一众人无不为之泣泪衣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亲人，人生就此决别！</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斯人已逝，而生者还有未尽的俗事烦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事故处理组几次北上东北、深入河北，继续处理逝者身后事，尽可能将逝者家庭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矛盾及问题考虑周全。期间，看到了面对亲人离世和巨额抚恤金，呈现的众生百态和世态炎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因为单位的责任担当和我们工作组的尽心尽责，家属对最终处理结果都还较为满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霖姐的儿子瀚瀚懵懂年龄，面对父亲突如其来的离世，难以接受，不知所措，他没有大人般的悲天跄地，似乎不知，似乎未觉。最后的离别甚至没有流泪，越是这样的情景让人看了越发替孩子悲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孩子前前后后与我们相处了半个月，我们尽可能无微不至地去关心关怀他，想法设法让他开心一点，让他从大人的伤痛中尽早走出来。当时我心里暗想，以后也要尽可能地关注孩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忘了是什么时候，霖姐有一次突然与我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孩子，孩子想认你当干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孩子还小，孩子的话不必当真”霖姐又迟疑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能体会到孩子痛失父亲的孤独无助，他在他的伤痛汪洋中也急需抓住一根救赎的绳索。</p><p class="ql-block">我未置与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从那天起，我心里就已把瀚瀚当自己儿子来看了。从中学、大学各个阶段时不时地问候。上大学他与同学打架，受伤，我尽我所能施以援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几年过去了，我欣喜地看到我的这个“儿子”长大成人，身高近一米九，学业有成，参与了美国电影大片的后期动漫制作，现又在韩国留学深造。霖姐也成为大学的副院长。这个苦难的家庭在经历一场生死别离之后依然在顽强而健康地生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这样，过了十年。到了我对自己的十年之约，对一封尘封十年诀别书的重启承诺之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4年7月10日</p> <p class="ql-block">附：诀别书</p><p class="ql-block">念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来了！我和儿子来送你了！就像你每次出差离家时送你一样，我们又来送你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儿子对我说：妈，这一次我们就当作爸爸又出差了，就是时间会久一些。想爸爸了，手机里有我们暑期回东北时，在姥姥家我们三个人躺床上看电视时的录像；有爸爸在单位讲课时的录音；还有我们暑期和你的同事一起旅游时拍的照片；还有你最后一次离开A市的家时，你穿戴整齐出家门前拍的照片，我把它们都存在了电脑里，我和儿子随时都可以见到你，看着你和你聊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知道吗？当你永远离开我们的那一刻，正是我手机闹铃早晨第二次响起的时间6:05分，我刚满三十九岁生日从床上起身的时刻。穿着睡衣就如同站在凉爽的秋天里，感觉清凉而清醒，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也许那一瞬间我的感觉正是你的感觉，是你的魂魄带给我的，因为那时的你正躺在秋天的清晨里，是你的魂魄回到了我身边。我知道，你绝对没有想到在即将回A市前会永远离开我和儿子，我也知道你会有多么的无奈和身不由己！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和前世今生的缘分。我们这一世的缘分尽了！你怕我会忘记你，所以你选择了我生日的这天离开我。以后我每年的生日都会想起你，祭奠你！因为你的忌日就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就是你的忌日！你要让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怎么会忘记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十二年的相守，风雨同舟，早已经让我们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即使是平日里的怄气、争吵、冷战现在想来都是一种对深爱着彼此的另外一种诠释！真正的爱过了，才会深刻的体会到其中的含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惊闻噩耗之时，我泪水长流；心中还残存着一线的希望——只要你还活着！漫漫来时路，25个小时的煎熬之后，还是没能逃过上天给予的劫数。你知不知道，那条通向太平间的小路让我举步艰难！失去你的痛苦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看着你静静的躺在那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拥你入怀！你一个人一定很冷！那里那么黑，你一定会害怕！你的脸是那么冰冷，没有了以往的温热柔软；你再也感觉不到我的抚摸！但是我知道你的魂魄一定在我身边看着我，虽然你再也不能言语。儿子对我说：妈！我不相信躺在那里人的就是爸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念敏，此刻窗外正是秋雨绵绵，就如同我心中的泪水一般，不紧不慢，淅淅沥沥，却渗透进我的骨子里，渗透进每一个毛孔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心中的悲伤让我欲哭无泪！我心中的悲伤和遗憾你懂的！我们还有那么多美好的愿望与规划还没来得及实现。你还没有见证我人生中即将到来的辉煌时刻！但是我知道我是你永远的骄傲！你在电话里说这次回A市要好好和我聊聊工作，我知道在经历了多年的磨砺之后，你终于找到了你真正的自己。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说：你真的很坚强！你能够战胜你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与风雨之后，你依然顽强的站着，能慢慢的把腰挺直!我会把你的故事慢慢讲给儿子听，我 会让儿子知道他的爸爸虽然是一个平凡的人，但却有着不平凡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走了！我的心好疼好痛。昨晚脑海里全是你走前照片上的影像。即使全是血污，都和生前一样，还是那么清爽、那么洁净！我今天微微化了妆，你看到了吗？我知道你不喜欢看到我憔悴邋遢的模样，尤其是在你的朋友面前。你会要我永远漂漂亮亮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在空间中游离多日的你回来吧！回来看看你生命中挚爱着你的亲人们、朋友们都来送你了！你并不孤单！带着我们对你的爱与留恋开开心心的开始你新一轮的轮回吧！如果有缘，也许来生我们还会再相遇，虽然那时你不知道我是霖，我也不知道你是念敏，但是冥冥之中，我们一定会相互吸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知道最让你挂心的事情是什么。相信我！相信你的爱人！相信你生命中懂你的妻子，我会按照你生前的心愿把事情安排好，尽我最大的努力把所有的事情做好。我会让你在那边感到欣慰心安！你永远都不会后悔当初你娶了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知道吗？儿子这次月考进步了，你答应给他买的自行车，我会买给他，还会和你上次买给他的一模一样。我会把儿子教育好，让他懂得如何去爱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让他懂得如何去包容和宽容他身边的人；让他懂得如何去换位思考；让他懂得在生命与生活之中坚持的重要性；让他懂得人生就是一道加法和乘法，而不是减法和除法；让他懂得他肩膀上的责任和应该履行的义务……你知道的，儿子一定会在亲人们的关注与关怀下健康快乐的成长！相信我！我能做到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妈以后的生活你不用担心，我会和妹妹弟弟，把这个家支撑起来，尽最大的努力和能力让爸妈安享晚年！我会让你流淌出来的每一滴血液都所得其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看到了吧？今天来给你送行的人，除了家人和挚交外，就是你的领导和同事兼战友，都是你生前欣赏与钦佩的人和常常挂在嘴边的人。这些天以来，他们一直在为你的身后事操劳！！我会代你对他们表示深深的谢意！我知道你会看到的！你一定会为自己当初选择了W单位而无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安然、悠然的去吧……听话！我就是天上的那颗北极星，会永远在遥远的地方守护着你！永远在你一回眸就能见到的地方守护着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记忆里，会永远储存着我们之间所有的浪漫。会永远储存着在你离开A市前我们一家三口人在江边散布、坐船、吃饭的情景；我们一起去香溪洞爬山时，一路的欢歌笑语；我们去驼梁山时，每过一条溪流，你怕我受凉，就会把我背在你宽厚的背上。我们一起坐索道下山时，你给我的温馨与甜蜜的拥抱情景！会永远储存着我们的相识、相爱到我们的患难与共！我们之间所有的爱和对生活的感受与理解已经深深地沉淀在我的血液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后每一年的纪念日我都会写信给你！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看上你几眼！你一定要支撑我勇敢的走以后的生活道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我和儿子就要带着你回东北了，和我们回家吧！跟住我们，别自己走丢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记得你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书吗？那封信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一个人、一个影、一片天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公，爱你！吻你！我们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1-10-24</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中姓名均为化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