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

溪客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清水河</b></p><p class="ql-block"> ———文/马晓凤</p><p class="ql-block">“清河村实在是太偏远了!我要是有十八岁就好了,就可以远远地走出去不再回来。”</p><p class="ql-block">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在老房子屋檐下的砂墙上,用一坨奶奶烧柴留下的黑炭七歪八扭写下这句话。</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从清河进城仅有一条盘亘在山脚的泥路。这条路不但逼仄狭窄,而且路况极差,一遇到刮大风暴雨天气常常卡壳,山里的人受困于泥浆坑洼出不去,山外的人车技不好担忧山石滚落也进不来。</p><p class="ql-block">后来,水库重建,水位也慢慢升了上来,淹没了这条沟通山内外孤单又寂寥的小路。新修的车路往山的更高处挪了挪,虽没有了之前那条路的胆颤心惊,没有了里面是直立的山壁,外面是深沉的湖水,却因山体的曲妙迂回,加之两侧茂密而高深的林木,即使是在日头高照的昼午,蓊蓊郁郁间也实在有一股寒凉之气涌来。</p><p class="ql-block">村里的老人又走了一位。</p><p class="ql-block">在六月底,正是乡下人家农忙的时节。年轻时候,他们曾翻越每一座高山,双脚紧实熟悉踏遍着每一个角落,手持镰锄,身兼背篓,与这片生养之地反复亲昵;每一条沟、每一道坎、每一株合抱粗细的林木,无不在风日下记述着那些关于岁月的年轮。倘若有一处可供记录的地方,我猜他们也不舍与这片土地告别,亲密的话儿自然是说不出,那份感情是如此淳朴又笨拙。假若真能在人生的尽头留下些什么,所留下的东西也定是关于这片土地的留存。他们走了,高扬的白幡在风中晃了又晃,村民乡党目光凝聚、眉头紧凑,每一株草木都在此刻静默,青山脚下,只留下山风过岗,掠起水面飒飒风声...</p> <p class="ql-block">父亲有一张小巧的弯梁摩托。</p><p class="ql-block">我实在觉得它是个好东西,因为它比家里四口人的双腿更强大。在这片山石陡峭,曲道弯折的山地上,它常常轻易就能把我们带向双脚所不能及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比如,从清河去往拖担,父辈只能靠双脚来汲取时间的广度,进而丈量这片土地的厚重感,从山脚的村子翻越一座又一座坡头,一路尽是疾风劲草,得需登爬而上。从大湾村越过老龙洞,在一堆嶙峋的怪石间穿梭,好不容易才能去往化香科,常常没等反应过来,眼前又是一片需要寻路横穿的蒿枝林。自从有了这张小摩托,母亲能回娘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父亲就这样载着母亲,母亲搭着丈夫的肩,环抱着丈夫的腰,在两米见宽的土路上一颠一簸中到达羊槽箐。</p> <p class="ql-block">生病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成群的白云,我会突然把面前的凳子踢翻;听着听着母亲唠叨的嘱咐,我会猛地站起来将手边的东西砸向墙壁。父亲和母亲就这样悄悄躲了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凝望着我嘶吼流泪。当一切都归于沉寂,我的情绪缓和下来,他们又悄悄走了进来,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微笑着和我搭话,多是些温软的话语。</p><p class="ql-block">那天我又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楼下的人潮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父亲走了进来,为我轻轻拉开那扇已太久不曾拉开过的帘窗,久违的阳光顷刻间照射进来,眼前不再是如往常般微渺模糊,这一刻,我把窗外的世界看得清明。</p><p class="ql-block">父亲说,“家门前的李子成熟了,一串串翠绿长势喜人,妈妈和我种下的每一片菜畦地里都大有收成,我们回清河。”</p><p class="ql-block">“什么时候?”</p><p class="ql-block">“你要是愿意,明天怎么样?”</p><p class="ql-block">“明天?”我再一次沉默,明天对于我来说,好像一直是一个太过遥远而不可及的词。</p><p class="ql-block">“那就现在?妈妈和我随时可以出发。”</p><p class="ql-block">“就现在!”</p><p class="ql-block">七月的清水河,翠绿一片尽收眼底。河坝里的蓄水,早在干旱时节裸露见底,幸得近来几场淅淅沥沥的雨水,才稍有略微存续,可岸边的草木竟生长得那般无拘无束、自在繁盛,即使在早已干裂的时节,也没能阻止它们破土重生。</p><p class="ql-block">母亲的菜畦不算散落,其实就是房屋周旁,三四丘板正的水田所划分出来的地段。它们整齐划一,得益于母亲在沟壑处用锄头垒砌起的临时坝埂,里侧的水沟,此时更容易与每一块菜畦连通;哪里栽种什么,种什么好,怎么栽种,母亲心里都明白,这片田地,除了奶奶,她最熟悉不过。如今算来,已与这片田地交手三十余年。</p><p class="ql-block">番茄历来是长势最好的,从我记事起,大大小小的菜畦里总有那么两三块儿,多年来栽种何物有所固定。比番茄更成器的,是朝天椒,尚未成熟时苍翠一片尖尖一串,定睛大致数了数,没有二十也有七八,倘若你就要忙于下肚,其实辣度已足够令你面露羞红;再等上些时日,辣椒由苍绿渐渐挂彩,一点儿一点儿略微的红慢慢上色,最终溢满整片菜畦。</p><p class="ql-block">我问母亲,今年何时能够收成?母亲答我,明天再看看,红色初现的时候就可以开始摘。我可太熟悉母亲的话术了,她口中所谓的明天再看看,永远不知道是哪个具体的日子,少则半月,多则数月,可不论如何,总之不会是准确的明天。</p> <p class="ql-block">明天,真是个太过遥远的词!</p><p class="ql-block">生活里,我的父亲总爱说:“明天得空我们去哪儿逛逛,放松放松。”怀揣着对明天的美好预想,终于在激动难眠中迎来早晨,可父亲好像常常忘记他昨日的话语,于是这个所谓的明天也不再是昨夜的今晨。</p><p class="ql-block">我的小学老师总爱说:“孩子们要踏实勤奋多努力,明天会比今天美好”,可现实往往今天做着比昨天更有挑战的事,越往前走些日子,年纪愈发向上,美好似乎只藏在风云变幻之后的短暂平和中。</p><p class="ql-block">这样看来,明天似乎真的太过遥远而不可及。明天真的像美好一样遥不可及吗?倒也不全是。</p><p class="ql-block">父亲给我一个竹筐,让我在菜畦地里自由来去,摘下我们后续回城三两天做饭所需的蔬菜。我自然是从番茄开始,爱吃番茄,自然最熟悉此时哪一种成熟度摘取最好。红透了的,四面略微闪闪摸起来有些软糯的,口感最佳,无论是做番茄炒蛋,还是去了皮撒上些白糖凉拌,口味和色泽都算得极佳;红得不算彻底,还有些许浅淡绿意的,此时也可以摘取,手感不算软,甚至还有些生硬,摘回家去,放上两三天来吃,最是恰好;通身全绿的,生硬得像一个个圆滑的鹅卵石,这种尚未成熟的,就自然交给雨露阳光,让它们照拂着这些小家伙茁壮成长...</p><p class="ql-block">接下来摘上些四季豆,与母亲晒置并已用草木灰烘焙好的胡辣子一同炒,脆嫩且鲜甜的口感实在是好;五色玉米也不错,每一个含苞都粗实,剥开裹挟在外的叶片,一颗颗镶嵌紧实的玉米粒五彩纷呈,活脱脱像是串起的艳丽玛瑙。洋芋还要等上些时日,植株高壮鲜活,在徐徐清风中屹立不倒。还有还有,田埂边手臂粗细的李子树上,挂满了累累硕果,一个个圆溜溜的小东西缀满了枝枝丫丫,更有甚者,枝桠与主干在弯结处活生生撇开一道裂痕来。</p> <p class="ql-block">大学毕业后,我极少回到清河去。既然回来,父亲想着总该要带我去看看老屋,看看老屋门前已落灰多年横列着的几座磨辗,奶奶年轻时候,常用它们做豆腐来养活一家人。即使不为了老屋,不为了这几座磨辗,只为屋后的几棵百年黄连木我也必须要到老屋去走上一转,它们承载了我太多的童年时光。</p><p class="ql-block">小时候,爷爷身体还康健时,每年秋冬,都要攀爬到黄连木中央去,用腰间别着的一把弯刀修剪去突兀的枝桠,以防枝桠伸得太长,掀翻了正屋的瓦檐。我可不是个听话的孩子,爷爷朝前攀了上去,我也紧随其后,起初我不敢爬得太高,一是因为害怕,毕竟离地面多少有些距离,摔跤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二也是因为害怕,爷爷说,屋后的每一棵百年老树里都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神仙,我爬得太高,要是被发现我在他的房屋顶上爬来爬去,可是会被拂尘敲脑袋的。</p><p class="ql-block">于是之后的日子里,便不再敢随意攀爬,一个人无趣时,跑出家门来到树下,轻声呼唤着老神仙,呼来唤去三四声,见没人应答,索性就在树下躺卧,日光在叶片间倾泻穿梭,耳旁风声阵阵,不知觉已睡过晌午。等奶奶来寻时,睡眼惺忪,蹦跳着归家。</p><p class="ql-block">村里的小老太们还是那么喜欢我,即使我现在已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大伙都不知道我会写文章的事,也许知道,但不觉得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学业,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生命里的很多个年头,我都和她们在一起,不论是下坝犁田插秧的时节,还是农忙秋收在大院里围坐一团掼谷子,她们都曾照料过我。今日东屋吃饭,明日西屋纳凉,要是遇上家里农忙不过来,或许奶奶就把我临时托付给她们当中的一个,于是吃喝拉撒自然是跟着这家人去了。</p><p class="ql-block">今日,当我再一次与她们相见,我竟莫名多了几分羞赧。挨个礼貌地打过招呼,问过身体康健,就一个人埋头着急往前走。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默默地待上些时日。我不敢抬头看,更不敢回头望,我怕在她们热切的目光中,看见那个熟悉孩子的身影,她已丢失太久太久;我更怕稍不注意,眼眶里便涌出泪珠来...她们实在太老太老了,老到颤颤巍巍从床铺下地,来到这里晒起太阳就是一整天,待日落散尽,又手拄拐杖蹒跚挪步归家。当初最远的距离,是从清河到县城去;如今最远的距离,是家到村口;同样是短短几步路,此刻却成为了她们全部的人生。</p><p class="ql-block">从一开始该在的人都在,大家伙谈笑风生,端出一盘瓜子炒豆就能乐个开怀,且不说张家长李家短,也不论赵家贫钱家富,只是这样午后傍晚,不约而同走出家门围坐在这里,三两句过后便消散了心中烦闷,夜幕将近时,带着一身松快入眠;且看而今,形单影只,孤寥着几座枯衰的身影,日头升起来,坐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一天也说不上几句,等到哪天沉坐得只剩下自己,一声哀叹,日暮时分归家,此后的日子,最远的距离是床铺到火塘...</p> <p class="ql-block">我跑得太远了,从那片土地上生长起来,却在后来的远行中与这片土地亲密阔别。</p><p class="ql-block">我无法为你描述我走了多少路,看过多少次日头东升西落,只是记得,一层又一层朝我奔涌而来的风声,使我渐渐迷顿于心声。就这样,一个活泼贪玩的孩子,在我的眼中沉沦糊涂,我甚至无法抓住她悄然而逝的影子。</p><p class="ql-block">人生实在是个折中的轮回...</p><p class="ql-block">比如,我从清水河走出,青山绿树、碧水村庄,这是故乡所交给我最初启程的行囊。我随性洒脱随手关上故乡的屋门,转身却小心翼翼着,踏入了山外的世界。一叶漂泊的舟子,从这山这水飘飘荡荡,最终汇入了一片无边的海。此刻我方才明白,故乡的青山,白云飘荡,此刻的我又有多思念那座青山,艳羡着那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p><p class="ql-block">命运的玩笑,此刻看来倒像是宿命般必然。</p><p class="ql-block">双脚沾满红泥巴的乡民,嘴里说着最粗糙狂放的话语,褶皱纵横的茧子,坚定如峭壁山石的目光里,却藏着对这片土地最为深沉热烈的依恋。我把山外的世界,看作故乡的一花一树、一叶一景,用这片土地所教给我的笨拙与淳朴示人。那些自诩二十年后走出去便永远不再回来的年轻人,浪里浮沉几多几许,愈更明白故乡才是疗愈的圣地。尽管那片土地曾有过太多无法用言语来解释的痛苦与痕迹,尽管那山那水依旧和数十年前无异,生命流续,一叶一花一树菩提。</p><p class="ql-block">七十,像是上天对这片土地的特地恩许,又像是人生归结的起始。当乡民们高高举起白幡,当唢呐声响震彻群山,人们沉默着向这片土地做最后的告别,一颗又一颗心也因此变得温软而平和。</p><p class="ql-block">忽而某一天,我站在山外的人群里,错愕、彷徨。这一刻,我方才明白,我一次次融入其中,试图用我天生的睿智掀起迭迭波澜,可心实在不属于这里,也不该属于这里。</p> <p class="ql-block">故乡之所以为故乡,正因为她对儿女的深深包容与爱惜,世世代代绿水青山相哺育,掘耕农土生出勤朴与厚爱。在这里,且不论出身、不论贫贱、不论天资用意,站在这里,你就只是故乡母亲长养在和丽风日下的一个小孩。</p><p class="ql-block">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着各自的人生天地。有人穷尽一生,终是碌碌无为,却与这片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昵,他们长相淳实,性情豪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随日头一起落下的,还有埋藏在心底的故事;有人不辞辛劳,立志出山,凭借着这片土地给予的踏实勤干,纵身跃入商山仕海,此后,故乡渐次成了身后的原风景,情怀之外,也极少再提起。</p><p class="ql-block">一个人唯有尊重脚下的土地,才更能有机缘在人生路途中读懂自己。</p><p class="ql-block">当我的灵魂迷失,终日在外游离,我忽而想起,融入城市新奇那日,我一次又一次对照他人起疑。我曾试图在坑洼处洗去身上尘土,将目光中那些山水一遍遍抹去;即便当我对那片生养我的故乡失望至极,厌恶之后嗤之以鼻不再提起,故乡小河依旧蜿蜒流淌,风声飒飒处,荡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p><p class="ql-block">命运的底色从不轻易显现,只偶尔在宿命的清寂处给予一丝窥见本质的机遇。</p><p class="ql-block">故乡草木,雨声风声,一丝一缕都藏着人生的谜底。你看山川秀丽,绿水相依,倘若将人生与之作比,实在如一株新生的草木般飘摇欲坠;有时我总在问自己,山行万里,流云飞溅,世俗纷扰,究竟是为将一块美玉饰泽,还是为把一块顽石琢玉?</p><p class="ql-block">湖水澄净,其实冥冥中已自述分明。我在这世间的种种容貌,只需看看水便懂得了。然而,守住月明星稀的夜晚,伏案在如豆的灯前,点燃茶水浸泡出的真实思绪,再次回首当初每一个喧腾孤寂的日子,乡恋何处?乡思何起?几经自问,我们自己都扪心难圆其说。</p><p class="ql-block">或许,乡恋是黄昏醉酒,在神树与泉眼间铮铮有词,那串有着诠释注脚却与历史毫不贯通的传说;或许,乡恋是脚板生风,与乡人提篓携筐远赴云雾深山吹响山间碧潭的如梦涟漪;或许,乡恋是身在他乡,心底却是故乡柴火点燃起的腾昂情浪,无数次夜半梦醒肚挂牵肠...</p><p class="ql-block">人们把走出大山取名为成器,又把工作后定居城市称作背井离乡;当时穿着破布衣裳埋头苦干,立志要把土房推翻,等到开着车子住进洋房,又嫌弃那些双脚沾满尘土红褐色的面庞。人生或许注定路远山长,有些人走着走着,一辈子换了几套衣裳,就换了多少个模样。</p><p class="ql-block">我与故乡,我与清水河的故事,无所谓输赢。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容许争辩的问题,脚下的土地最初是生存的命理相依;出走半生,浮沉来去,脚下的土地有了新的定义,故乡也不再仅仅是故乡,更是人生历经风雨洗礼后唯一一块纯净的自留地。</p><p class="ql-block">有一个孩子的故乡,是一个叫清水河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