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一辈子

陈世宝

<p class="ql-block">  自从我在中学学习了《愚公移山》,我就笃定我二大就是愚公,强烈渴望他有一天也能感动神灵,搬走老家门前的那一道道山梁,享受交通便利的优势。</p><p class="ql-block"> 二大名叫陈邦焕,生于1927年,祖籍甘肃省镇原县中原乡。1930年陕甘饥荒,爷爷把他担在担子里,一路逃荒,一路流浪,最后流落至宁夏彭阳县,靠给地主家打长短工为生。到了成年,性格木讷,慢条斯理,不善言辞,身高力壮,能抱起碌碡,饭量大,干活不知疲惫。</p><p class="ql-block"> 挖窑是二大的第一个嗜好。每次我爷爷在一个新地方落脚,他除了种地就开始挖窑、盘灶、盘炕,每离开一个地方,留下的是他的镢头印和那一眼眼的窑洞,它们见证了爷爷的迁居史,也留给当地人很多回忆。1948年,爷爷置办薄产,落户彭阳县古城镇川口村槐沟队。沿着沟畔,大大小小十几眼窑洞和担水的小路,多半都是二大挖的。后来分家,没有架子车,为了出土方便,他选择沟畔最陡的地方挖了庄子。等我长大时,他的家里从上院到下院竟然又有十几眼窑洞。好几口都是取土垫牲畜圈或者天阴下雨闲暇时间挖成的。可以说他在能挖窑的地方就挖窑,不能挖的地方创造条件挖窑。而庄子的周围被杏杨柳榆等各种树木包围。</p><p class="ql-block"> 对于挖窑,他好像有天然的爱好,即便是荒郊野外,也有他挖的很多窑。夏天遇到暴雨,来不及回家的放羊人、放牛娃便钻进去避雨。 他挖窑起先开口不大,由于挖得太投入,挖着挖着里面就变得又高又大,为了出烟方便,有时不得不把窑口改大,所以论品相确实不算最好。但他的追求似乎不在挖的结果,而在于挖的过程。</p><p class="ql-block"> 我们沟滩有一口又大又宽的老井,据说是我二大为了解决吃水挖的。别人挖井用绳子往上吊土,他用镢头挖,用铁锨往上扔土。由于他身高臂长,等挖成出水,井深六七米直径却接近两米,一时传为周边佳话趣事。</p><p class="ql-block"> 挖荒是二大的另一个嗜好。那时荒山是公共的,每年都在植树造林。可是春天栽树,秋天放牧,活着的树苗不是被牛羊吃了,就是被兔子啃了。十多年过去了,山还是光秃秃的。后来政府改了方案,把荒山分给了家家户户。于是,沟里的几百亩荒山有了主家,打带子田、栽树轰轰烈烈搞了起来。然而几年热心过后,肆意放牧又开始了,栽起的树又逐渐枯萎,山又逐渐荒芜。二大拿上镢锄和铁锨,开始了挖荒。早上起床,做了家里的日常活,就着浓得发黑的罐罐茶吃点干粮,卷根旱烟棒子叼上,扛着工具去了荒山。中午吃了午饭,稍作休息,又去挖荒了。他挖荒,不使用蛮力,由着性子,不紧不慢,除了抽烟、吃干粮,中间不休息,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傍晚回来,背一捆青草,第二天的牲口草料也有了着落。</p> <p class="ql-block">  他挖荒时,先捡了草根,整平了坑洼。草里最多也最难缠的是冰草,其根又深又长,需要深挖多半米。挖出来晒成柔干,拧成绳子,结实可以和皮绳媲美。挖过的荒地,暴晒几月后种上草,植上树,长势凶猛。由于种上了草,荒地就有了田地的样子,别人家的牛羊就不能随意来光顾了,没有几年竟然蓬蓬勃勃成林了。起先他只挖自家的,后来索性把别人家的荒地也挖了,也给栽树了。有些人还以为二大挖荒栽树是为了抢占他们的荒地,紧张地不得了。当得知挖好后自己可以种草,栽的树也是自家的,不禁喜上眉梢,自惭形秽。 </p><p class="ql-block"> 前后三十年,一百多亩荒山,二大把能挖的全挖了,把能栽树的地方全栽了树。可以说,他完全是凭一己之力把老家的植树造林搞得卓有成效。至今,老家的各个山沟,山花烂漫,林木密布,二大功不可没。《固原日报》通讯员孙伯孝在2000年曾以他为采访对象,报道过他在植树造林方面取得的丰硕成果。</p><p class="ql-block"> 遇上下雨天不能出门,二大头枕着一页油光锃亮的老砖,拿本书夜以继日去读。那时书少,一本破旧的小说他反复能读好多遍,《封神演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杨家将》等他都很熟。每逢周边唱戏放电影,他一场也不躲,所以对历史故事和神话故事知道得挺多。就连平常爱侃大山、溜诗句、讲历史的田家大太爷和他说起这些,马上能从飘飘然的仙界落到现实中来,听他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二大没上过学,也不会写字,他所识的那么多字,多半来自各种标语、电影和别人的名字。儿女们上学后,他也常请教。</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在世时给六个儿子分家,我家和二大家分在了一家,因此我们两家就走得近些。父亲每每和我讲起二大过去的点点滴滴,总会说到他十三岁那年(1960年),饥荒严重,青黄不接,村村之间靠互相偷粮维持生计。他和二大在一个昏暗的夜晚去偷荞麦。每人背了一捆,回家途中被一只狼尾随,夜色里狼的眼睛发出绿莹莹的光,寒气逼人,他完全被吓懵了。二大让他走在前头,不要说话,不要跑,自己走在后面殿后。二大力大,背的荞麦捆特大。绳头在巨大的荞麦捆后面晃来晃去,很有气势。狼见二人如此从容淡定,尾随着翻过了沟,也没敢贸然下手。听见狗叫,悻悻然离去。父亲常说,若不是二大自信和从容应对,指不定自己就会被狼吃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常提到二大热心好义。1989年大丰收,家里种的三十亩小麦近乎同时黄了。盛夏雷暴多,母亲焦急万分。那时父亲在大战场做移民,我们几个小的在上学,家里的劳力只有母亲和大哥。每天天不亮起床,中午稍作休息,一直割到晚间十点,进度仍然缓慢。等提着镰刀去割最大的那块麦子时,发现被别人割完,在地里整整齐齐摞成了麦摞。原来是二大带着一家七口帮我们割完了。后来他又帮着我们在场里摞了大麦摞,不紧不慢地回家去了。</p><p class="ql-block"> 二大高寿,家庭和睦,八十六岁寿终正寝,未曾卧床一天。他一辈子没得过大病,也极少吃药。偶尔感冒发烧肚子疼严重了,家里的药不问名字,也不管治啥病,随便吃几片,有时还闹了笑话,但对他都效果明显。大家一致认为,他高寿的原因是脾气好,性子慢,不争不抢不计较,与人为善。</p><p class="ql-block"> 二大的坟周,榆杏相间,松柏长青。脚下大片的冰草足有一米高,大有占领坟头势。我们常戏言二大挖了一辈子冰草,栽了一辈子树,冰草和他有仇,树木和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与冰草同眠,与树木共融,也算是生命的和解和人生的小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