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祖籍之旅

伏尔加纤夫

　　回祖籍之旅，是我和太太成家后的第五次旅行。

成家之前，我和太太是大学同学，也曾有过集体相约选择北方，一起游北京故宫、登香山、逛八达岭长城。但成家之后的两人旅行的确寥寥可数，所以每次成行对于我都是弥足珍贵的难忘。

一

我和太太是1987年结婚的，那年夏天两家人办了一个简短的仪式——在一起吃了饭后，我们便选择了当时流行的“旅行结婚”。

这次旅行一共八天，我们选择的线路是杭州西湖、宁波奉化、鲁迅先生故居所在地绍兴，以及面朝大海的普陀山，之后乘海上游轮至上海，再转火车回宁。

结婚时我三十而立，她也刚过二十六岁。到杭州，我们去了当年梁山伯与祝英台曾经十八里相送的“长桥”（实际仅一米长），以及位于西湖白堤之上白素珍遇许仙的“断桥”，住西湖孤山。奉化，漫步上山斜坡的牌坊后，访丰镐房，再登雪窦山。她说:“此生会一直支持你的写作”至今仍是最美的山盟。至绍兴看鲁迅故居，那时的最深印象是1903年鲁迅留学日本所写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诗，已刻在他的故居前。入百草园，走进滕野先生私塾，看当年鲁迅先生课桌上的“早”。我和太太于此留下了第一张合影，也是我们的结婚照。翌日向海前往普陀山，那时还没有蜚声大陆的“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誓言不敢听、承诺不敢信，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的《牵手》问世，所以足迹普陀遥望大海，我们选择的是勇敢，而没有海誓。那天的环岛看海直至梵音洞，我们才挥别普陀，夜乘海轮第二天上午到达申城。先办入住，继游上海外滩拍照，再逛南京路购买新衣霓裳和返宁给单位同事的喜糖。

二

时光如驹，原野上的黄花再次开放如同一盏盏点亮的灯烛。1998年徐南青十岁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和太太等来了第二次远行——携女儿“四夜三昼”庐山之旅。

从南京到江西，选“江申号游轮”下午16:00开船，夜行长江400公里第二天上午到九江，再换乘统一的景区旅游车，中午12点左右抵达庐山的牯岭镇。

下午入住后自由活动。庐山与其它山不同，在于山上很开阔，有很多别墅，可以俯瞰鄱阳湖。有了孩子的旅行太太很知足，至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三天看什么风景对于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长大了，这个夏天结束后就要上四年级了，曾经的襁褓时光、蹒跚学步终于成了过去。

三人庐山之夜，清晨第一缕阳光初抹深山时我们便随导游出发了。“不到三叠泉，不算庐山客”这是导游的首推，导游说此为庐山最大瀑布，落差155米。而此行我们最想带孩子身临其境的，便是她小学二年级读到的《望庐山瀑布》，看一千年前唐代诗仙写下“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实地真景。上午九点到了三叠泉，时为旺季入口处早已人从众。当导游预告欲睹三叠奇秀、须下一千三百级石阶时，早有轿夫来到面前:“一轿一人单趟30元，上下往返50元”。正当太太犹豫之际，再寻十岁的徐南青，竟已只身人流率先而下了。旅行本为看风景，其实真正的风景却是自己。困难遇前行而遁形，到谷底时的如雷泉声，此时全成了自豪。

上午深山探谷下午山行登峰，终于到了心向往之的当年李白目睹“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秀峰岩马尾瀑。此时隔山遥望庐山峰墙的壮观，从黎明到黄昏万年不变的阳光，银河天泻壁立千仞，真正令人登临壮怀。不知孩子是否收获山行，我想至少已让她触目古人才气了。

庐山第三日的最后一个景点是“东林大峡谷”，去看庐山由此命名的匡续修行处。早晨出发，乘景区车一小时余到达溪流潺潺的名胜地，古洞前有记：“匡续商代人，三千年前于此结庐。汉以后称此山为匡庐，宋代为避赵匡胤讳遂更名庐山”。是日夜返九江，依旧乘“江申号”一夜回到南京。

三

春天的风按照它的方向走了，2001年的夏季来了。为庆祝徐南青即将上初中，太太选择了沿海省份福建，带孩子参观“三坊七巷”、游览武夷山、体验夏日激情的九曲溪漂流。

这是徐南青首次坐飞机，从南京至福州直线航程747公里，我们下午出发，于禄口空港登机。孩子第一次乘飞机，我们特别将A座（靠弦窗的位置）给了她，让她一路观看云山云墙。

飞机于16:30落地长乐机场，为方便第二天的出行，抵榕后，太太专门选择了靠近“三坊七巷”的衣锦坊入住。“三坊七巷”是中国著名的城市里坊制度活化石，素有“中国明清建筑博物馆”美称。这里有林觉民、严复故居与“林则徐纪念馆”。那时不知“横着走是看历史，竖着走是看(千篇一律)商业街”，一整天的走走停停，只让徐南青涨知了严复是《天演论》的译者，林则徐十九岁便写下了“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人为峰”名言。

第三天前往了武夷山。从福州到武夷山驱车近4小时，下午到达后我们仅办了入住，并买了旅游图先入为主看上面的介绍。武夷山得名于自古于斯“捕鱼狩猎”与“刀耕火种”的武族和夷族两部落，此山最奇特景观之一是一线天。山因砾岩构成，岩体受东西向断裂构造，裂开一长约200米、高49米巨罅。早晨我们即乘首班景区车，前往了位于武夷山西南，下有伏羲、风、灵三洞相通的山中一线天。洞行百米，即见从岩顶如利斧所劈、裂开一线的绵长奇观，下有仅容游人单行通过的起伏小道。

初入，顶上光线足够看清脚下台阶，随着不断往里走阶梯越来越陡、缝隙也越来越窄，最窄处仅能侧身挪动前行。过了这段至暗“罅道”便是向上的大阶梯，当你再见到阳光下的洞外，顿觉自己如新生一般。

下午更是充满阳光激情的漂流。九曲溪发源于武夷山主峰、蜿蜓于群山之中，将武夷的三十六峰、九十九岩一一串联。此地漂流自古就有，古人游九曲是从始建于唐朝、后为历代帝王祭祀武夷君的武夷宫逆流而上，今人游则是从溪水上游的星村镇至武夷宫，顺流而下。整个行程约9.5公里。

我们是下午到的，先排队后乘筏（6人一组），轮到我们是三位女大学生同筏，每人发一只木瓢供打水仗用。每筏间隔十分钟放行。筏至六曲浅滩处被后筏赶上，水战由生。我们这边除了我和筏工外，余皆女士，对筏皆为男士青年战力可想而知。此遇，女学生们毫不示弱，徐南青也参加战斗，结果他们的竹筏还是快，一会便超越我们飘然远去了。可能是水仗短兵相接不过瘾，本来到此就不是看风景的徐南青，见前筏远去又后无来者，遂继续激情挑起了“内战”，选择了猝不及防的太太，太太尚未反应我便迅雷不及掩耳地替她进行了还击，将水仗引向了自己，太太这才愠消喜出。其实经年相处，我早就见证了她是一个愿这世上所有风雨都朝自己方向，而不愿自己孩子面对的人。

暮归旅店，下午打水仗的衣服早被骄阳烈日晒干了，但早上穿的登山鞋还是湿的。我们三人相觑而笑，晚于宋街吃饭前，我们各自挑选了新鞋，然后享受当地美食。翌日就近武夷山机场而返。

四

第四次远行是2005年的秋天。相比第一次的杭州行三百公里、第二次的游庐山四百公里、第三次选择武夷山漂流七百公里，这次与太太的云南行远达二千公里，是我们结婚以来最远的一次。

机缘也巧，多年忙碌一直未休工假，领导关心要我兼顾一下家庭，而太太恰好也有年度假期，天遂人意促成了这次“五夜六日”的云南行。

这次出行就像一个帆，我们俩人在黎明日出的大海上再次同舟了。

此行，上午乘飞机出发，下午到丽江。匆匆办理入住（放下行李）后，便由四方街且行且揽胜，访问了珍藏丽江千年历史的古王宫——木府。从木府出来已是黄昏，享受古城的日落美景。这是太太多年来走出“锅碗瓢盆交响曲"的解放，牵手结伴十八年，她给我的最深体会是：心胸开阔，生活很少纠结，让你享受二人世界的宁静。黄昏中我们坐在路边，目送着夕阳从左边的商铺到告别右边的商铺。晚回酒店饭后，又再次徜徉丽江夜景，漫步融合着汉、藏、彝、纳、蒙各民族文化的古城古镇，穿越时光岁影，感受“茶马古道”上的“千里走单骑”。走累了，便择古街中一处光影迷人的“一米阳光酒吧”歇脚，因为这个名字让人领悟：百年人生其实就是“一米阳光”。

子夜方返，令人意外的是官房酒店的管家还在等候我们，问“饿了么”“需要做点什么宵夜？”宾至如归，让你联想到与太太成家的多年，家是一盏不论你走多远都会一直等你归来的灯。

第二天按计划，我们登临了海拔5596米，山顶终年积雪的云南第二高峰玉龙雪山。当地流传着此山是纳西族迁徙之前的圣地，如今山下的蓝月谷、白沙镇依旧保留着纳西人的原始生活风貌。我们是乘缆车上去的，登顶雪峰太太始终牵着我的手。

玉龙雪山归来，我们仍旧住丽江。第三天才是前往“让你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高原明珠泸沽湖。

泸沽湖位于川滇交界处，面积51平方公里，摩梭语意思是“群山之泊”。这里居住着中国目前唯一保存母系氏族“走婚制”生活方式的摩梭人。我们早晨从丽江出发，中午到达泸沽湖边上的大洛村。下午首先去了泸沽湖七个必看景点之一的观景台，俯瞰眼前这片隐藏于群山之中的宁静。夜宿大洛村民居，看当地人跳“锅庄舞”（藏语圆圈舞）。第四天领略当地草海，经导游推荐于女神湾登猪槽船（摩梭人独木舟），平生首次与太太在海拔2690米的高原弋舟，四面群山连绵、湖水清澈见底，享受一年中秋天留下的最后美景。旅行的美好其实不完全是风景，而是你能和谁同行。

第五天归途，前往大理看南诏国遗存和崇圣寺古塔。南诏国有160年历史，而祟圣寺的古塔至今犹在。又要回家了，所以那天下午我和太太坐在古塔下遥望远方，云南看云。

五

终于退休了，人生打拼的万水千山长征从此登岸，再次自由的时光更加珍贵。

2018年元旦，九十岁的父亲收到他三哥的来信：“近年住了两次医院，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为此与我商量，希望这个春节我能带上媳妇并约上他大哥的孙女，一起回一趟老家看看他的三哥。徐宁接到电话很是高兴，说她和兆山从未去过老家，此行我们4人可以自驾往返，兆山开车。

我们选择了爆竹声声的年初二出发，南京至上虞走长深高速全程约360公里，因为是雨天所以我们走的早。车上高速时，我们便开始了“数典论祖”——徐宁爷爷是家里的老大，13岁便离开家乡前往武汉打拼了；父亲与他的三哥是在抗战烽烟里加入中共的，解放战争爆发二人背井离乡随军北上。新中国建立后，父亲的三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直至1953年才重归故里；而父亲则是自淮海、渡江战役胜利后，由此随军一直留在了南京。 如今我们自驾向南的高速，正是当年父辈昼夜徒步的北撤之路。车过江苏浙江交界地父子岭，为了让一行对即将前往的老家有更多先知，一路上60岁的我特别回忆了六岁时，父亲带我回老家的所见所闻。

中午十二点，我们方到达了西晋《太康地记》：上古“舜避丹朱于此，故以名县。百官从之，故县北有百官桥”的绍兴上虞。

此行回祖籍，我们事先商定了“两天一夜”当天去次日返，所以到上虞后，我们率先便到了三爷爷的新家报到。老人依旧不减当年果断，叫儿子徐翔给我们带路，留出更多时间上家山，多看一点祖居地的那山那水那屋，晚归再叙亲情，不留遗憾。

从三爷爷新家，到四面群山环抱的祖辈世代居住的徐家岙山村，仅20余里。这是我们此行寻根问祖最想先睹为快的地方。下午进山看祖屋前，徐翔先行领我们于冬雨霏霏中拜谒了爷爷奶奶的祖坟，我们四人于此合了影。

接着便是徐翔引我们雨中执伞上家山。首先是村口的太平庵，抗战初期，父亲的二哥曾在这里创办了兰埠小学掩护中共上虞地下县委开展工作。那时县委书记、组织宣传部长在此任教员，晚上住在我们家，也因此父亲及他的三哥（徐翔父亲）得以较早地走上了革命道路。从太平庵到我们的祖居上山约百米路，祖屋建在全村最高的地方。终于看到了祖居地，太太及侄女徐宁、侄婿兆山均停下了脚步久久伫立观望，观望这里的门楣之上有家国，想像先人世代于此的淳朴、父辈从这里走向命运的南北。听说徐家有晚辈到此，引得对门走出了一位显然是刚刚放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老奶奶，笑语盈盈相迎相问，她说小时候和阿龙（父亲小名）是同学，解放后阿龙一共回来过三次……直至山村将起饮烟我们才匆匆告别，村口的“社戏”还在唱着。

晚上赶在夜色前，我们再次回到三爷爷家。老人早已准备了好酒，徐翔媳妇也已做好了16盘饕餮乡味。三爷爷问我父亲的近来起居？我和太太是怎样认识的？兆山在哪个部队当兵？徐宁和武汉老家还有联系吗？我敬三奶奶酒时，她高兴地以手比划“那一年回老家你才尜尜矮，现在竟长得这么高！”亲情醉人。

这一夜，徐翔将我们安排在四明山与会稽山之间的曹娥江畔客栈。

翌曰归途，侄女提议同游当年我与太太旅行结婚走过的鲁迅故居及沈园。

与三十年前不同，今天的鲁迅故居前新增了鲁迅笔下人物孔乙己塑像，“多乎哉不多也”，“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至鲁迅广场，谁能与我同醉年年岁岁，我与太太三十年后再到此，侄女特别为我们留下了合影。又与兆山一起进鲁迅故居同游，至“三馀书屋”当年我与太太旅行结婚留影处，徐宁坚持要我和太太再次拍一张照，留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纪念。

沈园是南宋陆游与唐婉被迫一纸休书后再次相逢的地方，如今那里的壁上依旧刻着两人先后留下的《钗头凤》：陆游刻骨“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唐婉铭心“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至今遗恨有声。

有游人问：“为何问鹤亭建此地？”我想他一定没有读过《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写于2019年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