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独钓一江秋

云岭樵

故乡多水，村庄东面是悠然南去的金沙江，一条从云岭深处流来的小河，一年四季清流不断，从村边蜿蜒流过，往东注入不远处的金沙江。

水多，鱼也就多，早年间的金沙江，春天大鱼来江滩摆籽，人们用竹篮就能罩捉。捕鱼的方式也多，下网，下懒钩，懒钓，鱼簾子，竹虚笼。最神奇是刷白钓，用金竹或紫竹作竿，用牛角轱辘车绕盘鱼线，园麻搓成的细线，用跑圈把钓线从线盘引到竿端，圆形铅坠，一般挂两根鱼针，不用饵，用力把钓钩抛入水中，有节奏的顺流拖扫，全靠倒霉的鱼碰到鱼钩胡乱挂住，然后在收放间把鱼慢慢拖上岸。这种钓法全凭钓者的经验和手法，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和一个发小坐在江岸边，亲眼目睹两个纳西族刷白钓高手半天功夫，每人钓上七十多条大大小小的一百多斤鱼。

金沙江的鱼以细鳞裂腹鱼最多，有叫花鱼的稀珍鲤鱼，遍体金鳞，大的有三四十斤，味道鲜美。有喜欢在近岸多石的激流中生存的石扁头，味美无鳞 。有永远长不大的拖罗花儿（江鳅）。

（刷白钓高手知道其中一个叫和玉明，中心巴落人）

蓬头稚子学垂纶，

侧坐霉苔草映身。

路人借问遥招手，

怕得鱼惊不应人。

（唐 胡令能 《小儿垂钓》）

这首小学二年级语文教材中的诗生动地描写出乡村孩子初学钓鱼的有趣画面。钩起了我儿时的垂纶记忆。

我的垂钓生涯大约是从七八岁就开始了，一群小伙伴，拿着竹扫把条，把缝衣针烧红弯曲，一截白线，穿上蚯蚓，在江边的浅滩上钓拖罗花儿，半天钓上十多条就算大丰收了。记得后来，稍大了，学会了游泳，是江水涨的七八月，我们游到江心岛上，在薄石滩上用四五岔的树枝，栓上几根线，不用钓钩，直接栓上蚯蚓，放在水里，马上就有小鱼咬蚯蚓的感觉，趁其不备，往上一提，就有四五条拖罗花儿紧紧咬住蚯蚓，这时要赶快用盆或筲箕接着，此时，这些傻瓜们放开嘴后纷纷跌落盆中，个把小时可以钓上一两斤来。

在童年的游戏中，钓鱼应该是最快乐的事了。这也是我想写一篇关于钓鱼美篇的缘由。

真正的垂钓，是在上附设初中班时，正值文革，很少正经上课，我的一个同学也喜欢此道，我们有时爱到小河边钓鱼，小河离学校不远，这时要用真正的钓竿了，钓的鱼也是抢水的江鱼，也难钓到。后来知道钓鱼是需要技巧的，记得一次，我独自在马家水坝的坝头钓鱼，半天没有收获，我的一个放秧田水堂哥看见，他走近来，看了我的蚯蚓，说我不会穿蚯蚓，他说穿蚯蚓要从尾部穿起，到钩尖时要顶在蚯蚓头部，这时要把蚯蚓的头捏一下，把脑髓捏出来，说蚯蚓的脑髓鲜艳醒目，有香味，鱼喜欢。边说边示范，一会功夫，就钓上来三四条鱼来。他还说钓鱼要会看水色，看天时，看水口，看哪个地方会坐（聚）鱼，不要在一个地方死守，两三竿没有鱼上钩，就要换地方，还说江边钓鱼要守，河边钓鱼要走。堂哥是钓鱼高手，在极端困难时期，曾经给过我他钓来的一串串小鱼，那时我还很小，一碗小鱼汤就是难得的美味，这是值得一生感恩的记忆。

大学毕业后，曾经执教于迪庆师范，学校有几位同事是江边人，都喜欢钓鱼，独克宗古城边有一个龙潭，百多亩水面，潭中长满青荇水草，成群结队的鲤鲫穿梭其间，都是天然野生，那是八十年代初，还没有玻璃钢钓竿，我们用笨重的箭竹竿，粗针大线，捏了米饭或面团做饵，也能把鱼钓上来。 我们还曾经翻山越岭，到岗曲河里垂钓，岗曲河是金沙江的一级支流，河里多高原裂腹鱼，味道鲜美，只是小河中上游的河段，位于高山峡谷之中，两岸森林密布，岸陡石多，没有路，很危险，但鱼多，从来没有人钓过，有时一竿能钓上两条来。学校附近的草原上，有些野水塘，会有一种长不大的小面鱼，耐得住性子，钓上一小碗煮汤，那雪白的鱼汤也是鲜美异常，是下饭的冤家。

后来，终于离开了迪庆高原，来到了也是水乡的大理，常常见到有人在西洱河畔，洱海之滨执竿垂钓，也技痒，也羡慕，只是由于种种原因，终于没能重操旧艺，直到因病退休，已经禁不住风吹日晒，如今，年逾古稀，儿时成就的钓鱼情结，竟然挥之不去，只好借手机短视频或古诗词来消解心中的郁闷。

　　就因为从小就喜欢钓鱼，因此闲暇时爱背诵和书写一些关于钓鱼的诗词。这个美篇应该与此有关。

后来发现，很多中国的诗人画家喜欢用钓鱼题材写诗作画。这样，我的美篇就不乏选用一些精美的题图，来完成我的写作。

在中国传统休闲文化中，钓鱼有其悠久的历史，且不说姜太公垂钓渭水，严子陵执竿富春江， 说的都是沽名钓誉之事，真正的渔者，是那些寄情山水，超然物外的隐逸高人。唐柳宗元的《渔翁》，能把我们带入一种宠辱皆忘的自然美景中去：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日出烟消不见人，诶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夜宿青山绿水之间，汲清湘而燃楚竹，阒寂无人的自然美景，只有诶乃柔橹，悠然白云，是怎样一种让人向往的情景。而他的另外一首题为《江雪》的五言绝句，把钓者超然物外，天人浑一的境界写到了极致：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大雪把天地间变成一片混沌，飞鸟绝影，万径无人，只有一蓑笠老翁，垂钓寒江，凄迷独绝的意境，也许都以为是诗人的想像。其实，寒江独钓，钓的是一种寂寞，一种孤独，一种无人能会的陶然化境。

山水田园诗派的领军人物孟浩然 竟然也是同道中人，他的五言律诗《万山潭作》 ：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

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水清心闲，最宜于石岸垂钓，鱼游碧潭，猿挂藤间，不见传说中的美女，只好浩歌归棹而还。

宋代诗词大家陆游，报国无门，也曾有归隐山林，闲做渔夫念想，他的一阙《鹊桥仙 一竿风月》写得别有韵味：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

家在钓台西住。

卖鱼生怕近城门，

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

潮落浩歌归去。

时人错把比严光，

我自是，无名渔父。

自号无名渔父，有意远避尘世，其实，诗人只是壮志难酬，报国无门，借归隐山林垂钓水边来排遣心中的愤懑而已。

清人王仕祯以单一的“一”字入诗，不仅表现了中国文字的奇妙 ，也把秋江独钓，写得妙趣横生：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一连九个一，写尽一人独钓一江秋色的情景，也许只有荒江钓客，才能有独享这一江秋景的福分。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初读《西游记》，开篇读到张志和的《渔歌子》词，无端觉得亲切，桃花开时，春江水暖，正值鱼儿上滩摆籽，泼剌活跃，小河里也上来抢水觅食的江鱼，这时无论垂钓还是下网，都会有收获，渔人当然乐而忘归。

钓罢归来不系舟，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唐 司空曙 《江村即事》

钓罢归来，月落人静，不忙系船，只因瞌睡，芦花浅渚，夜阑风轻。写出闲适幽静的江村钓者的慵懒清淡的心境。

退休之初，回老家省亲，在石鼓表姐家小住旬日，侄子有一套高档钓具，精致的玻璃钢手竿海竿，钓箱躺椅，各种钓针钓线，是我没见过的玩意，他是个中高手，在江边一带小有名气。从石鼓顺冲江河西去老君山一带，沿河两岸有大小数百个鱼潭，鲤鲫鲢草，四季开放 ，我们驱车来到四华村侄子朋友家的鱼塘边，我已二十余年疏于此道，再次握竿，一种久违的激动袭来，竟有几分晕眩的感觉。时维八月，两岸的田野里氤氲着稻花的馨香，玉米也戴了红帽，空气里还有我熟悉的乡村特有的粪草的酸香味，这一切竟勾起我的童年的乡愁来。其实，垂钓的快乐，在于下竿后充满悬念的期待和鱼儿咬钩时的激动不已，虽然手生，不久也就有了收获。感谢侄子让我有机会重温童年的旧梦，遗憾的是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执竿了。后来，虽然每年都有数次回金沙江边的老家，但是痛风顽疾，难以逆转，上坡下坎已成畏途。只能借孟浩然“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诗句来慰藉心中的遗憾了。

真的怀念那些一竿在手，一川美景尽在襟袖之间的时光……